第30章 一杯茶(1 / 1)

[葡萄牙]阿方索·博略特

数年前,受地势所限,人们从奥波尔图去雷果阿,不得不先搭乘公共马车,然后再换乘火车。在奥波尔图马车公司办事处门外的发车处,停靠着一辆套有六匹高头大马的马车,恭候最后一批乘客的到来。人们围在马车周围,喧闹不已,只听见有人抱怨定了座位坐不上,有人发牢骚找不到行李。搬运工们则时不时地说些脏话,使气氛更加混乱。

此时,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靠马车门口的座位上。位置他早就找到了,行李呢,也都安放妥当了。车内的座位除了他对面的那个,都已坐满,看来某些未能及时赶到的乘客是没有位置了。

车夫拉好缰,司门员也发出信号,准备出发。

突然,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在拐角处——只见一个胖男人喘着粗气,舞着把大伞,像只鸭子一样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扛着行李的搬运工。

司门员把他大声训斥了一番后,行李被抬上了车。胖男人爬到空位上,然后艰难地把自己的伞和大号雨衣放下。

马车沿着奥波尔图的碎石街道,向米纽—杜罗火车站驶去。胖男人似乎有些郁闷,因为他一直不耐烦地嘟囔着,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后来,坐在对面的年轻人霍普·德·索萨注意到了他。

“先生,真倒霉啊,”他大声叫道,“你想想,我连杯茶都没喝到!”

霍普·德·索萨没有答话,只是疑惑地看了看胖男人,胖男人接着说道:

“你看,我习惯了午饭后喝茶,一杯浓浓的红茶就行。刚才我只顾赶车,连茶都没喝。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喝口茶啊。你看,先生,如果人到了我这个岁数,习惯,说有多重要就多重要。要是非要改掉习惯不可,那真是糟透了。这会儿我就知道,路上如果喝不到茶,那可真痛苦啊。先生,你年轻,可是,像我这样有某种生活习惯的人,你可要听一听,一旦你养成生活规律,就要始终坚持下去。”

霍普·德·索萨被逗乐了。“可是,等到了火车站,”他说,“您就可以在火车站的小吃部里喝茶了。”

“是啊!我还真没想到呢!虽然是在午饭后晚会儿喝到茶,那至少比喝不上好。”

马车到火车站时,火车早已停在站台边上了。人们蜂拥地进了小吃部,开始为即将的行程做准备。有人买了随即要喝的葡萄酒、要吃的面包和水果,有人则买了车上要吃的食物。

胖男人在一张餐桌前坐下,四处找侍者。可是店里人手少,过了很久,一个侍者才注意到他。胖乘客点了一杯茶,刚想具体交待时,侍者又忙着接待其他客人了。最后直到霍普·德·索萨离开小吃部上车坐到座位上时,才瞧见胖男人正准备享用他心爱的饮料。

很快,火车汽笛鸣了,突然胖男人从小吃店里冲了出来,爬上火车,在霍普·德·索萨的对面坐了下来,然后用一块漂亮的真丝手帕擦着脸。

“怎么样?”霍普·德·索萨微笑着问。

“老兄,侍者上的是绿茶,可我是从来不沾绿茶的!”

火车在雄伟的山岭中穿过,沿途可见一幢幢小农舍,和那条条溪流。这时夜幕降临,太阳缓缓落至山下。胖男人却无心观赏这美景,嘴里打着呵欠,发出郁闷的感叹声,霍普·德·索萨听到末尾的单词是“茶”的呻吟声。

“您马上就能喝到茶了。”他说。

“在哪儿?”

“我们会在卡伊达换乘另一辆马车。”

“啊,也是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多谢你提醒我,这样我就能到驿站的客栈里喝到茶了。”而后胖男人竟惬意地哼起歌来,再加上车子的摇晃,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直到霍普·德·索萨轻轻地摇了他一下,才睁开眼睛。

“这是哪儿啊?到哪儿啦?”

“到卡伊达了。我们得换车了。”

“太谢谢你了,先生。”胖乘客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客栈门外停靠着两辆马车,一辆去雷阿尔镇,另一辆则去雷果阿。在去换马车的路上,经过饭店时,霍普·德·索萨看到胖男人正火气冲天地跟一个侍者吵架。他停下脚步,问他去雷果阿还是去雷阿尔镇。

“雷果阿,先生。想想,我是多么倒霉啊!甚至连杯茶都没喝到。”

“这确实很严重。”年轻人严肃地说。

“严重?太对了。这是什么饭店啊?连片红茶的茶叶都甭想找到!”

“去雷果阿的,上车了,上车了!”一个司门员喊道。那个司门员一身当地车夫老式制服的打扮,样子令人发笑。

胖男人又在霍普·德·索萨的对面坐了下来。

“看样子,你又失望透了,先生?”

“不说了。真他妈的倒霉,连杯茶都喝不到,这一路我怎么过啊!”

“可是,我们到了阿马兰特换车时,您又有机会喝到茶了。”

“哦,太好了。你真是个好人,先生。”

马车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尽管马车一路颠簸摇晃,又嘈杂,但这并不能消除乘客们的睡意。霍普·德·索萨一直没睡,不停地观赏着月色下的乡间小路、树木、树篱,还有那从山坡上村舍人家透出的柔和灯光。渐渐地,车子行驶到了古老的阿兰马特桥上,薄雾下的桥已变得模糊。马车穿过狭窄的碎石街道,停靠在卡帕德拉镇著名的老客栈门前。

烟草和巧克力的味道充溢着客栈的餐厅。侍者上前把客人们迎到座位上。顷刻之间,侍者便送上一份色香味俱全的晚餐。霍普·德·索萨品尝着巴尔德佩尼亚斯的美酒,全身心地享受着。他抬头望了望周围,只见胖男人正坐在餐桌的一角,焦急地向侍者交待着什么。

“侍者,给我来杯茶,记着,是浓浓的红茶,我不要别的。”

“先生,马上上茶。我得先上晚餐,再为您叫茶。您吃点什么,先生?”

“不喝茶,我什么都不想吃。”

侍者忙着为客人们送上成盘的鸡肉和各式的美味佳肴,瓶瓶佳酿在餐桌上被人们热闹地互相传递着。胖男人不得不在一边耐心地等着自己的红茶。一会儿,有人告知马车五分钟后发车,顿时店里**起来,人声鼎沸。人们冲到车上,坐了下来。这时,霍普·德·索萨听到人群中传来胖男人的声音:“我的茶呢?侍者!我的茶在哪儿呢?”显然,胖男人极其恼怒。“一分钟就好,先生。”

所有人都坐到了座位上,只有胖男人还在客栈门口不耐烦地等着。马车接下来要爬很长的山路,所以车子前拴了十二头膘悍的公牛,他们各个头顶红帽,系着铜铃,一副精神十足的模样。司门员冲着胖乘客喊道:“回到你座位上去吧,快点,先生!不能再等了。”

这时,侍者突然端着托盘跑了出来,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正好在托盘上。胖男人这时一只脚已踏上了车子台阶,但还是开心地叫起来。只见他抓起茶杯,就往嘴边送,随即听见他沮丧的叫声,茶杯又被放回托盘。

“这茶怎么喝啊,侍者!能把人烫死!都要开车了,怎么才把这么烫的茶端来?”说着,他登上马车,满脸的悲伤和郁闷,眼泪也流了下来,又坐在了霍普·德·索萨的对面。

剽悍的公牛缓慢而有力地托着车子在山坡上行进了五个小时。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拍打着山路两旁高耸入云的老树,狂风一路咆哮着穿过树枝,山上的积雪渐渐融化,汇成涓涓细流,最后汇入广博的杜罗河。

车夫走到头牛旁,赶着牛队继续前行。其他人都睡着了,只有霍普·德·索萨还睁着眼。车子驶过路边的一座石屋,月光洒在屋顶上折射出奇异的光。车子继续往高处攀登,途经一间小小的农舍,农舍的上方悬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似乎快要掉下来了。越往上走,山路也就越崎岖,快到山顶时,太阳升起来了,将大山笼罩在一片绚丽的霞光之中——紫色、粉红色和黄色。马车在金特拉村附近的一家客栈门前停了下来。早晨空气清爽,睡醒的乘客从车上走了下来,伸展着自己疲倦的腿脚。

霍普·德·索萨边溜达边欣赏着如画的景色。放眼望去,一座座高山连绵起伏,山下一条大河蜿蜒流淌着,波光**漾,四周的参天大树恰似一幅画框镶嵌在这幅如画的美景周围。年轻人停下脚步,精神愉悦地深呼吸。这时,耳边渐渐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接着是倦意浓浓的、长长的呵欠声。霍普·德·索萨笑了起来,还是那个胖男人,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与清晨这如画的美景很不协调。

“啊,早上好啊,先生!您喝到茶了吗?”

“哦,年轻人,我彻底绝望了。那个糟糕的小店压根儿就没有茶。店里伙计说从来就没人点过这种东西。”

马备好了,司门员发出了出发的信号。就这样,一队人马从山腰飞奔而下,快速穿过茂密的树林和果林。很快,要到杜罗河边了。马车又沿河岸向前行进了几英里,渐渐地,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房屋,还有一座座花园。最后,马车载着乘客驶进雷果阿洁白的大道。此时,正好上午八点半,赶上吃早餐。

马车在宾馆门前停了下来。这是一幢华美的大厦,装有绿色的百叶窗。胖男人回过头,笑着对霍普·德·索萨说道:“谢谢你,先生,谢谢你的耐心相伴。假如没有你的陪伴,我这趟旅行不知有多糟糕。你不明白,没有茶,我有多郁闷。像我这样的年龄,放弃自己的习惯是个错误的选择。先生,接受我的忠告吧,假如形成了好的习惯,就不要去打破它。现在我终于要喝茶了,的确是晚了点,但总比不喝好。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先生。我是巴纳贝·多斯·安霍斯,来自弗雷舒—德—埃斯帕达—阿—辛塔镇,来杜罗出差办事。但愿下次还能见到你,先生。不论有什么事,我随时愿意效劳。祝你好运,旅途愉快,我亲爱的小朋友,以茶代酒祝你身体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