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源型经济
这本书大部分章节说的是与石油相关的俄罗斯(苏联)的事情。无论你是否喜欢,都需要承认的一点是,对中国而言,俄罗斯向来有着一种特殊的意义。譬如十月革命、苏联工业化建设、苏联解体……长期以来,这些历史都是中国学者们重要的研究对象。到了今天,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杀伐决断,又使得中国民间掀起了一股不小的“普京热”——我就不止一次接到出版社要求写《普京传》的约稿。究其根源,我们已经习惯于把这个国家作为自己的一个参照物。
历史中并没有多少“新鲜事”,在这里同样也不例外,剔除那些具体的“故事”,前面的内容里我们同样能归纳出一些带有规律性的东西。
首先,我们会发现过分倚重资源型经济,很可能会给国家带来意想不到的的麻烦。对苏联而言,20世纪70年代的高油价就如同冬日午后的太阳一样——晒得人昏昏欲睡,可当你醒过来时,寒冷的冬夜已经快要降临了。在当时,石油出口的高回报几乎掩盖了苏联的一切问题,也彻底断了一切改革的可能性。不止如此,高回报率致使苏联的经济、政治、外交资源配置全部倾向于石油出口,这反倒进一步恶化了苏联的种种结构性问题。
而假如我们把“资源”的定义范围略微放大一些,会发现类似的问题并非只存在于当时的苏联,如果把“人力资源”也算到“资源”里面的话,其实面向出口的低端加工制造业也可以被看成是另一种“资源型经济”——两者都无需太高的技术含量,区别无非是一个卖的是石油,另一个实质上卖的是人的体力。苏联在20世纪70年代的“大发展”是石油价格升高的结果,而众多第三世界国家的经济快速发展,同样是有赖于20世纪80、90年代,发达国家由于国内人力成本过高而开始实施的产业输出。
但凡是资源型经济,都必然存在如下两个问题:
问题一:难以取得主导权。回顾前面的文字,我们会发现苏联石油经济的兴与衰都是始于中东局势的变化——沙特带头搞石油禁运,于是苏联就大赚特赚;沙特放开产量限制,于是苏联就开始大赔特赔。这个世界上再稀缺的资源,也很难被一个国家完全垄断[63]。
问题二:难以形成较长的产业链。这一点很好理解,你把石油挖出来就可以卖,自然无需太多的中间环节,也就没有多少上下游产业以及工作岗位,这就意味着多数人以及行业是无法从中直接获益的。苏联时代,政府可以通过行政手段来平衡利益。然而多数国家却并没有这么幸运,如果资源型经济所占比重过高,伴随而来的往往就是社会贫富差距拉大,一个典型的例子便是同为产油国的沙特[64]。
而如果把这里面的“石油”换成“人力”的话,我们会发现如今的很多问题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自2008年全球爆发经济危机以来,众多以出口加工业为支柱的第三世界国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这个原理同当时的苏联一样,“人力资源”的定价权不在这些国家手里。
当初苏联卖石油卖出了“荷兰病”,其实同样的问题也可以套在出口加工制造业上。和我们的想象不太一样,由低端产业到高端产业其实更像是一个逆流而上的过程:高端产业可以拉动低端产业,但反过来则是做不到的。以出口“人力”为本质的加工制造业同其他资源出口一样,技术上并没有什么门槛,自然赚钱也就轻松得多。而高端制造业往往意味着大笔的前期投入,而且技术研发必然存在失败的风险。两相比较,自然没有谁会主动去选择后者。
此外,就如同苏联的石油经济最终挤压了其他产业一样,发展中国家的加工制造业也在产生着类似的作用——低端制造业更倾向于把社会往“低教育、底保障、低福利、低工资”的方向“改造”,因为这样才能使得人力资源如同波斯湾的石油一样易于“开采”。而由此产生的后果则可能比当初的苏联还要严重——不要忘了,人的第一属性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劳动力”。
简而言之,我们需要充分利用一切“资源”,但绝不能被“资源型经济”所绑架。从人类诞生开始,要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65],但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从管理的角度说,苏联的灭亡并非是因为其高层管得太多,而是因为管理严重不足。很多文章将苏联后期的失败归咎于市场经济的缺位以及所谓的行政干预过多过滥。但起码在“荷兰病”这个致命的问题上,假如加入“市场经济元素”,我们似乎也看不出能有多少改善:按照资本的趋利属性,各种资源同样会迅速集中于石油出口领域,因为这个领域赚钱最容易。事实上当时苏联所奉行的更多的是国家资本主义——整个苏联就是一个超大号的企业,苏维埃就是管理层,苏共高层就是董事会,而当时“一切围着石油转”的经济模式,原本就是最典型的逐利行为,只不过对比一般意义上的企业,苏联这个超级“企业”的责任并非“有限”而是无限的。
当时需要的,其实恰恰是通过一些“逆市场”手段来强行扭转这种逐利行为。譬如,在西西伯利亚油田可以实现1:30的超高回报率的情形下,依旧能够坚持投入足量的资源来保持老油井的潜力,提高本国制造业的工业水平[66],而不是竭尽全力去扩大石油产量;在国际粮食价格并不高的情况下,依旧能大力发展本国农业。如果从逐利的角度来判断,这些短期内难以见到实际效益的行为,显然都是难以被接受的,可它们的确是当时最需要去做的。然而遗憾的是,在斯大林之后,苏共高层越来越没有动力和能力来完成这种“逆向”操作。
我们总是称市场是“看不见的手”,那么自然非市场手段就是另一只“看得见的手”。人既然有两只手,那自然没有非要缚住哪一只的道理,经济同样如此。
地缘战略
地缘战略是一个永远不会过时的概念。“这个世界上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起码对大国来说,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在一段时间里,“货币战争”“币缘战争”这类概念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各种媒体之上,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去观察世界,我就曾写过不少有关于此的文章。然而“新概念”对于“旧概念”而言,在多数时候往往只是“补充”,而非“取代”。迄今为止,能够直接改变国际的决定性因素,其实一直还是“老掉牙”的“地缘”。
从“硬件”角度来说,自美苏争霸开始,地缘其实就是苏联最大的“软肋”:苏联/俄罗斯地处欧亚大陆中心地带,且国土以平缓的平原地形为主,按照中国的传统说法,这里其实就是一个超大号的中原地区,熟悉中国历史的人都应该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整个一四战之地。
苏联西部及南部的14个加盟共和国几乎全是“新收之地”,他们在历史上和俄罗斯产生渊源的时间至多不过二三百年,正式成为苏联领土的历史则更短——譬如西乌克兰并入苏联是1939年的事,摩尔多瓦则是1940年。这14个加盟共和国中,乌克兰、白俄罗斯、摩尔多瓦是俄罗斯面向西欧的战略纵深,直接保障着莫斯科的安全;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是苏联在波罗的海重要的入海口,同时从侧翼保护着最大的港口城市列宁格勒(圣彼得堡)的地缘安全;外高加索三国格鲁吉亚、亚美尼亚、阿塞拜疆守护着苏联西南方向唯一的天险——高加索山脉;中亚五国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既是南方的战略纵深以及油气资源产地,更是连接亚、欧的战略通道。换句话说,苏联几乎所有的战略要冲都存在根基不稳的问题。
对于欧亚大陆而言,地处北美的美国完全可以视作是孤悬海外。凭借占绝对优势的海军力量,欧亚大陆所发生的一切变故都不太可能对美国本土造成地缘威胁,因此它完全可以“能打则打,不能打则走”,在中国大陆、越南以及阿富汗,美国都可以在情形不对的时候拔腿走人。而苏联的位置决定了它完全没办法做到这么超然——美国人从越南撤军相当于蜥蜴断掉了自己的尾巴,而苏联人从阿富汗撤军则相当于北极熊豁开了自己的肚子。
面对中东地区,伊朗(巴列维时代)、巴基斯坦和土耳其都是美国的盟国,伊朗高原和安纳托利亚高原彻底截断了苏联由陆路进入中东的可能性。留给苏联人的,只有隔着地中海的埃及、叙利亚两个孤子。对比美国在中东地区的“豪华”布局(以色列、伊朗、土耳其、沙特……),苏联在中东博弈中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随着埃及在萨达特任上改弦更张,苏联在中东地区单薄的布局也随之开始崩溃,这直接导致了苏联人失去了干预石油定价的机会。紧接着,中东地缘态势的改变如同推倒了多米诺骨牌中的第一块,后面跟着的便是阿富汗、中亚五国、车臣……
而普京对俄罗斯的“修复”,同样是始于对地缘环境的修复。第二次车臣战争、俄格“五日战争”,再到重新“收回”克里米亚半岛和南奥塞梯,这不仅仅恢复了俄罗斯的民族自信,更重要的是恢复了在高加索和黑海的影响力,缓解了俄罗斯腹地的安全压力,同时使得俄罗斯可以影响到里海石油的对外出口,进而可以在同西方国家的政治博弈中多了一份底气。
归结起来,当我们需要审视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副地形图远比行政区划图更加有用,国家利益不会因为地图上那些窄窄的线而停止延伸。同样,地缘的特质,也不会因为你的信仰、制度的改变而改变。
当然,关于这段历史,我们所能归纳出的远不止以上这点,至于剩下的部分,不妨留给读者自己去寻找。
中国石油战略
说了这么多俄罗斯/苏联和石油的故事,我们很自然就会联想到中国自身。关于中国的石油战略,简单来说不外乎四个部分:开源、节流、保护通道、战略储备。
开源
曾经有一段时期,我们常常会听到“地大物博”这四个字,如今这个词已经很少再出现了。事实上即便不考虑人均资源占有率,仅从资源总量上来讲,中国也远远不能如此乐观。在世界各主要经济体当中,我们的资源状况只能说好于西欧,但依然逊于美国和俄罗斯。
具体到石油问题上,现在中国是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石油消耗国,进口石油所占的比例正在逐年升高。能源是现代工业的基础,如果石油来源掌握在他人手里的话,那将对国家经济主动权乃至政治主权构成严重的潜在威胁。
对此,最可靠的解决方案是在国内寻找新的油源。这首先就需要我国必须能够保证西北国土的长治久安,因为这里是中国陆上潜力最大的产油区。这并非仅仅是“反恐”如此简单,我们不能把开发西北最终变成“开挖西北”,西部地区不应仅仅是能源的提供者,更应该是受益者。这就要求实体经济特别是重化工业向西部地区做必要的迁移,只有完整的工业体系才能提供足够长的产业链条,才能保证把多数人都纳入经济体系中来,使他们能够成为体系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被援助者。如果在未来,能够建立一个以关中地区为核心,辐射至内蒙古、新疆乃至中亚诸国的工业经济带,那么整个欧亚大陆的格局,都将因此出现根本性的良性改变。
除了西部陆上,东方的大海同样是中国未来潜在的能源宝库。我国在南海的主权斗争中,除了保证出海通道之外,另一个核心问题便是保护海洋资源。从这个角度考虑,诸如981号这样的海水钻井平台,它的意义其实不亚于航空母舰。要维护南海主权,除了建立一支足够强大的海空武装力量之外,同时还需要能在南海建立长期存在——于是就有了现在我国在南海岛礁上的填海造陆工程。而除此之外,在笔者看来,把民兵制度与海上石油钻探、远海渔业相结合,建立海洋版的屯垦戍边,或许也是一个可行的方向。
而最能解决短期问题的方案是“不把鸡蛋装在一个篮子里”,即将石油进口量分散在多国产油国。除了防止“店大欺客”之外,更重要的是这能分散风险,毕竟,几个主要产油国一起出问题的概率非常小——假如真乱到那个地步,需要担心的也就不止是石油问题。除了波斯湾沿岸的阿拉伯国家之外,伊朗、中亚诸国、俄罗斯、委内瑞拉……这些国家同样是我国可以依托的石油来源。这就要求中国的外交政策必须绝对自主,中国的外交只应该服务于中国的国家利益。
最长远的解决方案自然是新能源,这一点无需说太多。只是要说明的是,以可靠性而论,如今常常被媒体诟病的水电和核电恰恰是化石燃料之外最可靠的能源,相对于它们,太阳能、风能、地热这些新能源普遍存在使用区域受限、供电不稳定的问题。
节流
一提到节流,很多人想到的就是节能减排。但需要强调的是,减少能耗并不等于要减少工业生产,更不等于“去工业化”。恰恰相反,环保、节能这些高端产业,需要更高的技术水准和工艺水平,目前在节能领域处于领先位置的日本和德国,都是工业发达国家。
从更宏观的角度来说,人最基本的需求就是“生存”——保证不被饿死、不被杀死,之后才能谈得上发展、环保。一个国家要保证自己的老百姓不被饿死,就要解决农业问题;保证老百姓不被杀死,就要解决国防问题。在现代,无论是农业还是国防,发展的好坏完全取决于你的工业基础如何,农业的农机、化肥,甚至地膜,国防的武器装备,这些都由工业才能提供,而看一看西部地区就应该明白,中国的工业化进程远没有到可以喊停的那一步。
现在总提人民币国际化,中国发行的货币要在世界上被其他国家承认,你必须得给人家一个承认你的理由。前面的章节提到过,美元如今的地位来自于三大基础:强大的军事力量;强大的高端产业——诸如微电子、航天、航空、生物、医药、材料;强大的农业——美国是世界最大的粮食出口国。而这三样,无一不是以工业作为支撑的。
同样的道理,想把人民币在海外推广,一方面需要你有强大的军事力量作为后盾;另一方面人家拿着人民币得能买到需要的东西,而只有我们能够造,对方才有的买。
简单地讲,中国的工业化进程不能停,但资源和环境的压力又必须要求在这个过程中尽可能地减少能源消耗。这个听起来非常“不讲理”,但现实就是这样,所有的国家不是站在一个起跑线上,我们国家的先天条件决定了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走完这条路。
保护通道
除了开源节流之外,中国的能源问题,还有一个很关键之处便是对能源通道的保护。最典型的石油输送路径是,石油在波斯湾装船,之后过霍尔木兹海峡进入阿曼湾,再之后进入阿拉伯海,然后是印度洋,接着穿过马六甲海峡,在马来群岛和菲律宾群岛的“包围之下”进入南海,最终抵达中国大陆。
目前,这其中的大部分航段都不在中国海军的控制范围内。虽然我们的海军已经开始在亚丁湾护航,但这解决的仅仅是一个局部的问题,长远来说,中国海军的力量投送范围必须能够涵盖这几千公里的海上油路。这不仅仅是多造军舰和补给舰就能解决的问题,如果要长期存在,必须要在海外找到可以长期供中国舰船驻泊的港口。
除了尽力在海洋方向发展外,通过陆路通道分散海运风险可能是一个更现实的选择。现在我国政府正在推进的“一带一路”战略,除了消耗过剩产能和打通中欧陆路贸易通道外,另一个重要的考虑便是能源安全。
直白点说,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海上军事优势,是中国能源通道最大的潜在威胁。一旦未来有朝一日中美关系紧张,那么美国根本不用与你发生正面冲突,只需要随便在海上哪个节点搞搞军事演习,或者以什么名义进行海上登船检查,让你的油轮在海上多漂几天,对中国国内而言就将意味着大笔的经济损失。
从地缘特质来说,中国的海洋环境仅仅说得上是不好不坏,虽然不至于像俄罗斯那样糟糕,但中国东部及南部的海洋基本全是半封闭构造,周边是一圈的岛屿,只要人家能掌握住其中几个,就可以给你制造出不小的麻烦。
相对于海上,我国的路上环境则要优越得多。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存在,使得中国的陆上国土可以延伸至欧亚大陆的中心地带。需要强调的是,美国对欧亚大陆内陆地区的影响力其实远没有一些人想象的那么强大,在这里美国只能直面中、俄这样的大国。无论是何种程度的冲突,美国孤悬海外的劣势都将表露无遗——稍有不慎就可能几面同时受敌,而且其军事基地、后勤通道都是在别人地盘上,即使是一些国力不是特别强的国家,美国也必须得顾及别人的脸色,比如土耳其、吉尔吉斯斯坦。
此外,相对于美国的“任性”妄为,中国的“一带一路”则是以团结、稳定、互利为基调的,不仅在道义上更加站得住脚,从经济角度说,“一带一路”战略涉及沿途50多个国家,中国在当地的基础设施建设乃至产业输出必然会惠及所在国家——“要想富先修路”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路。在某种程度上说,“一带一路”战略最终实现的其实是一种国家之间的“共同富裕”。
战略储备
2014年11月21日,中国政府首次公开中国战略石油储备状况:中国国家石油储备一期工程包括4个国家石油储备基地,共储备原油1243万吨,约合9100万桶。
这一数字可以说是相当不乐观的。中国目前的石油消耗量与美国已经不相上下,而美国目前战略石油储备容量为7.27亿桶,中国官方公布的数字仅为美国的12.5%,这个数字大大低于国外之前的估计[67]——这种外国媒体高估中国的情况,是不多见的。
目前,中国每天的石油消耗量大约为1000万桶。国家石油储备一期工程4个储备基地的储油总量相当于大约9天的消费量,远低于国际能源署(IEA)建议的90天的储备量。如果以90天为标准,中国的战略石油储备将需要5.4~6亿桶原油——这是我国实际储备量的6~6.5倍。显然,对中国经济而言,这其中蕴含着极大的潜在风险。
目前的低油价对俄罗斯而言无疑是一个严重冲击,而对中国而言,则无疑是一个弥补储备缺口的千载难逢的良机。大量买进国际原油和全力加快储备设施建设,如今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