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1 / 1)

“迷亭君也许是曲觉吧。”现在独仙开口了,“总而言之,越是宽容个性自由,人与人之间必然会越是紧张。尼采之所以炮制出超人哲学,就是因为这种紧张感无处释放,才不得不变形为哲学的。表面上看,这理论似乎是尼采的理想,其实那不是理想,而是不平。由于战战兢兢地活在个性得到发展的十九世纪,就连对邻居都要小心提防,睡觉都不敢随意翻身,因此,那位老兄才气急败坏地胡写起来。读他那部著作,与其说令人痛快淋漓,不如说令人可怜。那声音并非奋勇前进的呼喊,而是切齿痛恨的声音。这也不奇怪,从前是一朝伟人出,天下翕然聚于旗下,真叫人愉快!既有如此快事成为现实,那就完全没有必要像尼采那样靠纸笔的力量写在书本上了。所以,不论是《荷马史诗》[44],还是英国古民谣,同样是描写超人的人格,给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了写得很开朗,很畅快的。这是因为基于现实中愉快的事。把这些愉快的事写在纸上,也就没有苦涩味。到了尼采的时代,就做不到这一点了,没有一个英雄出世。即使出现了,也没有人推崇他为英雄。从前只有一个孔子,因此孔子很受尊崇,而今却有数个孔子,或者可以说天下人都是孔子。因此,尽管有人宣称:‘我是孔子!’也无人买账。于是乎,牢骚满腹。为了发泄只好在书本上卖弄起了超人哲学。

“我等渴望自由,并得到了自由;得到了自由,却又感到不自由,因而烦恼不已。因此,西方文明似乎不错,但归根结底还是不行的。与此相反,在咱们东方自古讲求精神修养,还是有其道理的。事实表明,个性发展的结果是大家全都得了神经衰弱症,苦不堪言。到了此时,才发现‘王者之民****焉’这句话的真正价值,才能醒悟到‘无为而化’这句话不可轻慢。但是,纵然醒悟,为时已晚,宛如酒精中毒以后才明白‘啊,若是不喝酒就好了’一样。”

寒月说:“各位所说的,似乎尽是厌世哲学,奇怪的是,我听了半天却不以为然,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因为你刚娶了妻子嘛。”迷亭立刻回答。

于是主人突然说起这么一番话:“娶了妻,就认为女人好,这是天大的错误。为了供你们参考,我给你们念一段有趣的文章。请好好听!”说着,他拿起早就从书房拿来的那本旧书,说,“这虽是一本旧书,但是从那个时候起,人们就对女人的恶德一清二楚了。”

寒月一听,说:“出人意料啊!那是什么年代时候的书?”

“作者名叫托马斯·纳西,是十六世纪的著作。”

“越说越叫人惊愕了。难道那时候就已经有人在说我妻的坏话了吗?”

“他点评了女人的各种恶德,其中一定可以找到你妻子的恶德。所以,你就往下听吧!”

“好的,我洗耳恭听!真是难得听到啊。”

“书中说:首先,介绍一下自古以来的贤哲们的女性观。你们都在听吗?”

东风说:“都在听哪!连我这个单身汉也在听哪!”

主人读道:

“亚里士多德曰:‘既然女子乃祸害,则娶大女不如娶小女,因小祸害总比大祸害少难也……’”

迷亭问:“寒月君的妻子是大女?还是小女?”

“属于大祸害之类哟!”

迷亭笑起来:“哈哈哈,这本书有意思。快点往下念!”

“有人问:‘何为最大奇迹?’贤者答曰:‘贞妇……’”

“那位贤者是何人?”

“没有名字。”

“一定是个被女人抛弃的贤者。”

“下一个是第欧根尼[45]。有人问他:‘何时娶妻为宜?’他回答说:‘青年尚早,老年已迟。’”

“这位先生大概是在酒桶里思考出来的吧?”

“毕达哥拉斯[46]说:‘天下可畏者有三:火、水、女人。’”

“想不到希腊的哲学家们竟然会说出这般迂腐的话。让我说的话,天下无可惧之物,入火而不燃,落水而不溺……”独仙只说到这里便词穷了。

“遇女子而不迷。”迷亭伸出援手。

主人接着读下去:

“苏格拉底说:‘驾驭女人,是人间最大难事。’狄摩西尼[47]曰:‘如欲困其敌,其策莫过于将小女赠予敌人,可使其日日夜夜因家庭风波而疲惫不堪,无力再战。’塞内加[48]将妇女与无知看成世界的两大灾难;马卡斯·奥里欧斯[49]曰:‘女子之难以驾驭,有如行船。’普路托斯[50]说:‘女人生来喜穿绫罗绸缎,乃因以此饰其秉性之丑之陋策。’瓦勒里乌斯[51]曾致函其友,告之曰:‘天下绝无女人干不出之事。但愿皇天垂怜,勿使君堕入女人算计之中。’又曰:‘何谓女子?岂非友爱之敌乎?岂非无可避免之苦乎?岂非必然之灾害乎?岂非自然之**乎?岂非似蜜之毒乎?如弃女人为无德,则不能不说不弃女人尤可谴责。’……”

寒月说:“已经足够了!先生,恭听了这许多褒贬愚妻之语,已经无话可说啦。”

主人说:“还有四五页,听我都读给你,如何?”

“差不多到此为止吧,嫂夫人也快回来了。”迷亭打趣道,话音刚落,忽听夫人在茶间里叫女仆:“阿清!阿清!”

“麻烦了!我说老兄,原来嫂夫人在家啊!”

“嘿嘿嘿……”主人笑着说,“我才不管呢!”

“嫂夫人!嫂夫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茶间里悄然无声,没人答话。

“夫人,刚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啊?”

依然没人答话。

“刚才说的并不是你先生的想法,是十六世纪的一个叫作纳西的人的学说,你就放心吧。”

“我才不懂这些呢!”夫人远远地回了一句。寒月嘿嘿地笑着。

“我也不懂哩。对不起喽!啊,哈哈哈……”迷亭也无所顾忌地笑了起来。

这时,听见大门“哗啦”一声被人拉开,那人也不叫门,就迈着咚咚的脚步走来,猛地把客厅的纸门一拉,于是露出多多良三平的脸。

三平君今日不同以往,身穿雪白衬衫、崭新的大礼服,这已然非同寻常了,何况他右手还提着沉甸甸的四瓶一捆的啤酒,往鲣鱼旁一放,也不说话,“扑通”一声坐下,而且盘腿一坐,一副武士的架势,叫人刮目相看。

“先生近来胃病好些吗?就是因为总是闷在家里,才不好的嘛。”三平说。

“倒也没有特别不好。”主人说。

“这还用说吗,面色不佳呀!老师的脸色发黄哪。近来正是钓鱼的时候。从品川租一条小船……我上个星期天曾去过。”

“钓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钓上来。”

“钓不上来也有意思吗?”

“养吾浩然之气呀!先生,怎么样?各位去钓过鱼吗?钓鱼可有意思呢。在广阔的海面上,乘一叶扁舟,随波漂浮……”三平毫不发憷地跟所有人说。

迷亭回应:“可我想在小小的海面上乘一条大船自由驰骋呢。”

寒月搭腔:“既是垂钓,不钓上些鲸鱼或是人鱼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三平说:“怎么可能钓上那些东西呀?文学家就是缺乏常识哟!”

“我可不是文学家。”

“是吗?那你是干什么的?像我这样的公司职员,常识是最重要的。先生,近来我的常识越来越丰富了。在那种地方就职,自然是‘近朱者赤’,不知不觉就变成这样了。”

“变成什么样了?”

“就拿抽烟来说吧。如果抽‘朝日牌’、‘敷岛牌’香烟的话,可就吃不开了。”说着,他抽出一支金嘴的埃及香烟,美滋滋地吸了起来。

主人问:“你有那么多钱吗?”

三平说:“钱虽没有,不过,立刻就会有的。一抽这种烟,别人对我的信誉度可就大不相同噢。”

“比起寒月君磨玻璃球来,人家的信誉来得更轻松、容易,不费多大劲儿,这叫‘轻松信誉’吧!”迷亭对寒月说,寒月还未及回答,三平说:“您就是寒月先生吗?到底也没有当上博士吗?由于您没有当上博士,所以,我就上了。”

“当上博士了吗?”

“不,是迎娶金田家的小姐。先生,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可是禁不住对方一再求我娶了她吧,娶了她吧,终于下决心娶她的。不过,我觉得对不起寒月先生,心里着实不安呢。”

“请不必顾虑我!”寒月说。

“你想娶,就娶她好了。”主人回答得很含糊。

一向爱起哄的迷亭又来了劲儿:“这可是大喜事啊!所以说嘛,不论养了个什么样的姑娘,都用不着发愁。正如我刚才说的,总会有人要的,这不就有了一位前途无量的绅士要做上门女婿了吗?东风君,有新体诗的素材了,赶快写呀!”

三平说:“您就是东风君吗?我结婚时,可否给我写点什么?我立刻印出来,向来宾散发,还会投到《太阳》杂志社去。”

“好啊,那我就写点什么吧!您几时要?”

“几时都行,从您现成的诗作里选一篇也行。自然不让您白写,举行婚礼的时候请您去喝喜酒。请您喝香槟。您喝过香槟吗?香槟很好喝哟。……苦沙弥先生,举行婚礼时我打算请乐队来,将东风君的诗作谱成曲演奏如何?”

“随你的便!”

“先生,可否请您给谱曲呢?”

“瞎扯什么!”

“在座的有人会谱曲吗?”

迷亭说:“落选的寒月君可是个小提琴高手哟!好好求求他!不过,只请他喝香槟,恐怕是不会答应的。”

“虽说都是香槟,四五元钱一瓶的可不好喝,我请来宾喝的可不是那种便宜货。您可以给我谱一曲吗?”

寒月说:“好的,当然可以了!即使给我喝两角钱一瓶的,我也干,没有报酬也可以!”

“我不会让您白干,会给您报酬的。如果您不喜欢香槟,这个礼物行吗?”三平说着,从上衣内兜里掏出七八张照片,扔在席上。那些照片全是些妙龄女郎,有半身的,有全身的;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穿着裙裤,有的穿着长袖礼服;有的梳着高岛田式发髻。

三平说:“先生,您看,有这么多候选人哪!为了表达谢意,我可以从中给寒月和东风君分别张罗一个。这个如何?”说着扔给寒月一张照片。

寒月说:“好啊!请您务必费心周旋。”

“这个也不错吧?”三平又扔过去一张。

“这个也不错,请一定代为周旋。”

“您到底选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错。”

“您可真是多情哟,先生!这一位是某博士的侄女呀!”

“是吗?”

“这位性格特别温柔。年龄也合适,才十七岁……如果娶她,有一千元的陪嫁哪……这一位是县知事的千金。”三平自顾自地说着。

“那我都娶了,不行吗?”

“你都要?这可太贪了。您是一夫多妻主义者吗?”

“虽说不是一夫多妻主义者,可我是个肉食论者。”

主人不客气地说道:“什么主义不主义的,快把这些玩意儿收起来不好吗?”

“这么说,一个也不要了?”三平边问,边将照片一张张地装进衣袋里。

主人问:“那啤酒是怎么回事?”

三平说:“是我带来的礼物!为了提前祝贺,我在路口的酒馆买来的。一起干一杯吧?”

主人拍拍手叫来女仆,开了瓶。主人、迷亭、独仙、寒月、东风,五个人毕恭毕敬地举起酒杯,祝贺三平君的艳福。

三平非常兴奋地说:“我邀请各位参加我的婚礼,都会赏光吗?会赏光的吧?”

主人立刻回答说:“我可不去。”

“为什么?这可是我一生当中唯一的大事呀!您不去吗?有点不通人情哟!”

“不是不通人情,反正我不去!”

“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礼服吗?其实穿短褂、裙裤就可以。先生,还是偶尔出来与人交往比较好!给您介绍些名人。”

“谁稀罕!”

“对您的胃病有好处的!”

“胃病不好也没关系。”

“既然先生这么固执,学生就不勉强了。您怎么样?肯赏光吗?”

迷亭说:“我一定去。可能的话,我还希望有幸当个媒人呢。有俳句云‘九杯香槟醉春宵’……你说什么,媒人是铃木藤?嗯,我就知道会是他的。这可太遗憾了,没有办法。若是两个媒人,就太多了吧?那我就以朋友身份出席吧。”

“您怎么打算?”

独仙说:“你问我吗,‘一竿风月闲生计,人钓白苹红蓼间’[52]。”

“这诗是什么意思?是《唐诗选》里的吗?”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什么意思吗?这可难办啦。寒月君会赏光的吧?咱们也算是老相识嘛!”

“一定出席。不然就听不到乐队演奏我作的曲子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吗。”

“就是嘛!东风君,您呢?”

“我嘛,很想在新郎新娘面前朗诵我的新诗。”

“那可太好了。先生们,我有生以来也没有这么高兴过呢。所以,我要再喝一杯啤酒。”

于是他独自咕嘟咕嘟地喝起自己拿来的啤酒来,喝得满脸通红。

秋天日短,眼看天黑了。我看了一眼烟蒂成堆的火炉,才发现炉火早已熄灭,就连这些无所事事的诸公也似乎有些兴尽。先是独仙说:“太晚了,该走啦!”大伙跟着也都说:“我也该走了!”便一个个地迈出玄关。于是,客厅里像曲艺演员散了场,霎时变得冷清了。

主人吃罢晚饭进了书房。女主人拢了拢单薄的内衣领口,在缝补一件洗褪了色的家常衣服。孩子们都已并枕而眠。女仆去了澡堂。

看似悠闲的人们,若叩其内心深处,总会听到悲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