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苦沙弥先生显得有些沮丧。
“前些天他来的时候,一定给你讲了好些和尚们那套老生常谈的吧?”
“唔,他对我说了些‘电光影里斩春风’之类的话。”
“就说‘电光’云云这句吧,那是他十年前就挂在嘴头上的,所以才说他好笑啊。那时候,一提起无觉禅师的‘电光’一句,宿舍里几乎无人不晓。而且,这位先生一着急,就会把说成‘春风影里斩电光’,笑死人了!他下次再来,你不妨试试看,在他有条有理地宣讲时,你一一进行反驳。他立刻就会变得逻辑混乱起来,说话颠三倒四的了。”
“碰上你这样喜欢搞恶作剧的人,谁都得颠三倒四。”
“喜欢搞恶作剧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我最讨厌什么禅和尚,什么‘开悟’之类的了。离我家不远有个南藏院,南藏院里有个八十来岁的老和尚。前些天下暴雨的时候,一个响雷落在和尚的院内,把院前的一棵松树给劈了。不过,听说那位和尚却泰然自若,毫不惊慌。于是我仔细一打听,原来他是个聋子。那当然泰然自若喽。其实都不过如此。那独仙自己悟道也就够了,可他动不动就教唆别人,真是坏透了。已经有两个人在独仙的影响下变成疯子了。”
“谁呀?”
“要问是谁,其中一个就是理野陶然哪。他拜独仙所赐,执迷于禅学,竟然去镰仓遁入空门,终于在那边变成了疯子。圆觉寺门前不是有一个铁路岔口吗?他跑到那个路轨上打坐。而且还狂妄地叫嚷要以肉身阻挡对面驰来的火车。好在火车刹住了车,他保住了一条命,可是,从那以后,他居然号称是水火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又跳进寺内的荷花池里,一边咕嘟咕嘟地喝水,一边挣扎。”
“死了吗?”
“这回又是万幸没有丧命,正巧道场的和尚从那里路过,救起了他。但是后来他回到东京后,终于患腹膜炎死了。虽说是因腹膜炎而死,但是造成腹膜炎的原因,是由于在佛堂里吃大麦饭和咸菜的关系,所以说,归根结底,独仙是间接地害死了他。”
“看来,太执着了,也好也不好啊!”主人有些沮丧地说。
“说的是!被独仙坑害的,我的同学里还有一个呢。”
“不得了!是谁啊?”
“立町老梅君呗!此人也完全在独仙的怂恿下,张口闭口胡说什么‘鳗鱼升天’,结果你猜怎么着,愿望成真了。”
“什么成真了?”
“就是终于鳗鱼升天,肥猪成仙了啊。”
“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八木是独仙,那么,立町便是猪仙了。没有人比他更贪吃的了。那般贪吃,再加上出家人坏心肠,所以就没救了。起初,我们也没大留意,现在回过头一想,确实好多事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一到我家,就说什么:‘有没有炸肉排飞到那棵松树下?’‘在我家乡,鱼糕放在木板上漂在水上呢!’不停地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光说还没什么,竟然还催促我:‘咱们到门外的水沟去挖白薯面点吧!’连我都受不了啦。过了两三天,他终于成了猪仙,被送进了巢鸭疯人院。本来猪没有资格发疯的,全是托独仙的‘福’,他才修炼到那儿去了。独仙的力量真不得了噢!”
“哦?现在人还在巢鸭吗?”
“何止是在巢鸭,他还是个自大狂,大放厥词呢呢!近来说什么立町老梅这个名字太平庸,自号天道公平,以替天行道为己任。可是狂妄啦,你还是自己去瞧瞧吧!”
“天道公平?”
“就是天道公平呀!尽管是个疯子,起了个不错的名字。有时他也写成‘孔平’。他说什么世人迷惘,所以定要拯救众生。于是,他拼命给朋友或其他人写信,我也收到了四五封,其中有的写得特别长,因超重,我补交了两次邮费呢。”
“这么说,寄给我的也是老梅写的喽!”
“也给你寄啦?这可太有趣了!也是红色信封吧?”
“嗯。中间红,两边白,与众不同的信封。”
“那信封,听说是特意从中国买来的,据说是因为它体现了猪仙的格言:‘天道为白,地道为白,人在中间乃红色’……”
“原来那信封还大有来历呢!”
“正因为疯癫,才格外执着于信封。即便他已然发疯,贪吃的本能似乎依然未改,每封信里必写有关食物之事,甚是奇妙!给你的信里也写了什么食物吧?”
“唔,写了海参。”
“老梅喜欢吃海参的,怪不得呀!还有什么呢?”
“还写了河豚和朝鲜人参等等。”
“河豚和朝鲜人参搭配,绝啦!他大概是想说如果吃河豚中了毒,就煎服朝鲜人参汤!”
“好像并非此意。”
“不是此意也无妨,反正他是个疯子。就这些?”
“还有这样一句:‘苦沙弥先生!请品尝清茶一杯!’”
“哈哈哈……‘请品尝清茶一杯’,未免太过分啦!他一定是有意恶心你一下。好句子啊!应该喊天道公平君万岁了!”
迷亭先生来了兴致,哈哈大笑起来。当主人得知,他怀着十分的敬意反复捧读的书信,竟是个真正的疯子写来的,觉得先前的兴致与苦心都仿佛徒劳一场,既生气,又羞愧。自己居然那般煞费脑筋地玩味疯子的文章,以至于怀疑起自己来,既然对狂人作品如此钦佩,那么自己是否多少也有点神经异常?如此这般,因气恼、羞愧与忧虑交织混杂在一起,主人面露心神不宁之色。
就在此时,只听有人哗啦哗啦开格子门,两个人迈着重重的步子一走进门里,就大声喊起来:“有人在家吗?”
主人虽说屁股很沉,迷亭先生却是个颇为热情的人,不等女仆出去迎客,他已经边说着“请进”,边两步穿过客厅,跑到了门口。迷亭来访,向来不叫门,大模大样地走进屋来,这一点似乎让人不悦,但他一旦进了别人家,便像个书童似的担负起迎接客人的任务,倒也方便了不少。不过,无论迷亭再热情好客,毕竟是客人,怎么可以让客人去开门,主人却端坐不动的道理!如果是一般人,肯定会随后出来迎客的,然而,苦沙弥先生就是与众不同。他若无其事地稳坐在坐垫上。不过,这“稳坐”与“端坐”,其意相似,实则大不相同。
跑到玄关的迷亭,在和谁争辩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回头朝屋里嚷道:
“喂!这家的主人!劳你出来一趟。你不出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主人不得已,才袖着手慢腾腾地走出来。看见迷亭正手拿一张名片蹲着和客人应酬,腰哈得不能再低了。名片上写的是警视厅刑警吉田虎藏。和他并肩站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高个子的英俊男子,穿着一身舶来条纹服。奇怪的是他和主人同样袖着手,一言不发地站着。我觉得此人好像在哪儿见过,仔细一端详,才想起何止是见过,这不正是前些天深夜来访、抱走了山药的那个贼君吗?奇怪,这回竟然大白天公然从正门光临了。
“喂,这位是刑警,逮住了前些天行窃的小偷,特来通知你去认领失窃物品的。”
主人终于明白了刑警为什么登门,便低下头,面对窃贼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他大概是觉得窃贼比虎藏君长得更为仪表堂堂,便想当然地断定他是刑警吧。窃贼自然是格外吃惊的,但又不便声明“我是小偷。”照旧袖着手站在那里。也难怪他这样,戴着手铐,叫他不袖着手也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是一般人,一看这光景,便会明白了,可是我家主人与众人不同,一向对官吏和警察特别恭敬,他认为对于衙门是必须敬畏三分的。虽说从理论上他也知道,警察之类无非是包括自己这样的老百姓出钱雇来的门卫而已,但是到了现实中,他便格外地唯唯诺诺。也许是由于主人的老子昔日曾是穷乡僻壤的小村官,成年累月对领主作揖施礼,这一习惯就因果报应在了儿子身上吧。真是可怜!
刑警似乎是觉得主人很滑稽,笑嘻嘻地说:“明天上午九点以前,请到日本堤的分局去一趟。——失盗物品都是些什么?”
“失盗物品有……”主人说到这儿就停顿了,因为他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多多良山平的山药。他心里虽想:山药嘛不提也罢,可是,刚说出“失盗物品嘛……”,就没有下文了,未免显得愚痴,不像样子。若是别人家被盗,另当别论,而自家失盗,却不能明确回答,会被当作幼稚的证据。想到这儿,主人便硬着头皮说出后半句:
“失盗物品有……山药一箱。”
这时,窃贼似乎是觉得实在太可笑了,低下头将脸埋进领口里。
迷亭则哈哈大笑着说:
“看起来丢了山药,让你好心疼哪!”
只有刑警格外认真地说:
“山药没有找到,但其他物品大多找回来了。你去看一下就清楚了。还有,领取失窃品后要填写一张领取单,你去的时候别忘了带图章……一定要在九点以前来,是日本堤分局,就是浅草警察署管辖内的日本堤分局。那就这样吧,再见!”
刑警自顾自地说了一通,便走了。窃贼也跟着走出门去。由于手被铐着,不能关门,因此门依然大敞着。主人虽然对警察诚惶诚恐,对没有关门也很不满,绷着脸,哗啦一声拉上了门。
“啊哈哈……你对刑警真是尊敬呀!假如你平日对人都是那么谦恭,到还是个君子,可是,你只对警察恭恭敬敬,可就无法恭维了。”
“当然应该客气啦,人家特意来通知的嘛!”
“来通知也是应该的呀,那是他的工作嘛!以一般的态度接待,就足够啦!”
“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呀!”
“当然不是一般的工作啦。是侦探这种不招人喜欢的工作啊。比一般的工作要低等呢!”
“喂,你说这种话,可要倒霉的呀!”
“哈哈哈哈,那就不再骂警察了吧!不过,你尊敬刑警还说得过去,可是尊敬盗贼,就不能不叫人吃惊了!”
“谁尊敬盗贼了?”
“就是你老兄呀!”
“我何曾亲近过盗贼?”
“何曾亲近过?你不是对盗贼鞠躬作揖的吗?”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你不是鞠了一个大躬吗?”
“胡说!他是刑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