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1)

“哪里,那么……还是您请……”主人随口模仿着对方的口吻。

“实在是,您这么客气,可不敢当。这让我更为难了。请您不要客气。您请吧……”

“您这么客气……实在是不敢当……还是……”主人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可见修身养性未见什么功效。迷亭君一直站在纸拉门后面笑着观赏这一幕,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从后面推了主人的臀部一把,插嘴说:

“好了,你进去吧!你这么紧靠着纸隔扇,我就没地方坐了。不要客气,坐到前边去吧!”

主人迫不得已的往前蹭了几下。

“苦沙弥先生,这位就是我时常对你提起的从静冈来的伯父。伯父,他就是苦沙弥先生。”

“啊,初次见面!听说迷亭常来府上打扰。老朽素有登门造访,当面拜听先生高论之意。幸而今日路过此地,特来拜访,顺致谢忱,今后还望多多关照为盼!”满口的古雅文辞,说得十分流畅。

主人是个不善交际、沉默寡言的人,而且不曾见过这样旧式的老人,所以一开始有点怯阵,正不知所措之际,再一听老人家滔滔不绝地寒暄了这么一大套,早已将什么朝鲜人参,棒糖似的信封忘得干干净净,只是磕磕绊绊地说了些不知所云的回话。

“我也……我也是……本应登门拜访……还请多关照……”说罢,稍稍把头从铺席上抬起来一看,老者仍然匍匐在地,吓了一跳,慌忙又低头继续叩首了。

老人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抬起头来说:

“昔日老夫也合家居于此地,久居德川将军脚下。江户幕府倒台那年迁居静冈之后,几乎不曾来过。此番故地重游,完全迷失了方向,——若不是有迷亭陪伴引路,哪里也去不成。正所谓‘沧海桑田’啊。即便是于江户建立幕府长达三百载,那德川家康[8]将军家的……”

老人还没有说完,迷亭先生觉得啰嗦,插言道:“伯父,德川将军也许令人崇拜,但是,明治时代也不错嘛。从前还没有红十字会呀,对吧?”

“那是没有,完全没有红十字会这类组织,尤其得瞻皇族尊容,若非明治时代是万万办不到的。老朽幸得长寿,荣幸地忝列今日大会,且恭聆亲王殿下的玉音,便死而无憾了。”

“即便是能够多年后重游一趟东京,也上算了。苦沙弥兄!伯父是因为来参加这次红十字会召开的全体大会,特地从静冈远道而来的呀。今天我陪他去了上野游玩,这不刚刚回来。所以,你看伯父还穿着我在白木裁缝铺订做的那身大礼服哪!”迷亭提醒主人说。

主人这想注意到了老者穿着一件大礼服呢。虽说穿着礼服,却一点儿也不合体。袖子过长,领口大敞着,后脖子都露了出来,腋下吊着。纵然故意不好好做,也很难做得如此不像样子的。何况白衬衫和白衬领分崩离析,一仰脸,就能从缝隙中看见喉结。那黑领结到底是打在衬领上,还是打在衬衫上完全搞不清楚。

大礼服好歹还看得过去,但他头上束着的白发髻,便纯属天下奇观了。我忽然想到那个名闻遐迩的铁扇是怎样的?探头一瞧,铁扇正放在老人的膝旁呢。

直到此时主人才回归本心,将修身养性的效果尽情应用在了老人的服装上,不免暗自吃惊。他原认为老人的大礼服不至于像迷亭说得那么不成样子,不过见面一看,却远远超出了迷亭所描述的程度。假如自己脸上的麻子可成为历史研究的材料的话,那么,这个老人的发髻和铁扇,无疑具有自己的麻脸之上的价值。他本想打听一下铁扇的来历,又觉得有些冒昧,可是,不说话吧,又不免失礼,于是,便问了个极为平常的问题:

“上野,人很多吧?”

“可不是吗,人真多啊!并且,那些人都盯着老夫看……唉,如今的人真是越来越喜欢看新鲜了。从前可不是这样……”

“是的,从前可不是这样啊。”主人像个长者似说道。这么说话并非主人装腔作势,姑且看作是从他那迷糊的头脑里信口说出一句话。

“还有,人们都盯着我这把劈盔刀看。”

“那把铁扇很重吧?”

“苦沙弥君!你拿一下试试,可重呢。伯父,让他看看吧!”

老人家吃力地拿起铁扇,说了句:“请看吧!”递给了主人。

主人接过铁扇,就像在东京黑谷神社参拜的人接过莲生和尚[9]用过的大刀似的。拿了一会儿,只说了声“的确是重”,便还给了老人。

老人说:“大家都把它叫作‘铁扇’‘铁扇’的,其实,它本来叫作‘劈盔刀’,和铁扇完全不是一回事……”

“哦?是干什么用的?”

“是砍敌人的盔甲的……听说从楠木正成[10]时期一直用到今天……”

“伯父,这是楠木正成用过的劈盔刀吗?”

“不是,不知是什么人的。不过,很有年头了,说不定是建武时代[11]的东西呢。”

“也许是建武时代的。不过,寒月君可头疼喽。苦沙弥兄!今天从上野回来时,正好可以路过大学,我想机会难得,就顺便去了理学部,让他带我们参观了物理实验室。由于这把劈盔刀是铁的,所以试验室里的磁力仪器全部失灵,惹出了大乱子哪。”

“哪里,不可能的!这是建武时代的铁,这种铁质优良,绝不会造成那种情况的!”

“再怎么优质的铁,也不行的。寒月兄就是这么说的,有什么办法!”

“寒月,就是那个磨玻璃球的人吗?他还这么年轻,可怜可怜!就没有别的什么可干的吗。”

“可怜哪!他那也算是‘科学研究’呢。只要把那个玻璃球磨成功,就能成为了不起的学者哪!”

“若是磨出了个玻璃球就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学者,那么,无人不行了。老朽也可以。玻璃球铺的掌柜也没问题。做这种事情的人,在汉唐之土,叫作‘玉工’,身份很卑贱的。”老人边说边转向主人,暗暗地盼着主人赞同。

“此话不假!”主人恭敬地说。

“如今世间一切学问皆为形而下之学,看似不错,然而到了关键时刻,却毫无作用。从前可有所不同,武士就是个玩命的营生,所以他们平素就重在修身养性,得以大事临头,毫不慌张。因此,正如您所知道的,那可绝不是磨个球啦、搓根铁丝之类雕虫小技可以比拟的!”

“此话有理!”主人依然恭敬地说。

“伯父,所谓修心,就是不去磨什么球,整日袖起手打坐吧?”

“这么认为可就大错特错了。修心绝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以至于孟子曾经说:‘求放心。’[12]邵康节[13]也说过:‘心要放下。’此外,佛门中有位中峰和尚,告诫人们:‘具不退转。’深奥得很噢。”

“说到底,还是搞不懂。那么到底该如何去做呢?”

“先生可曾读过泽庵禅师的《不动智神妙录》?”

“没有,也没有听说过!”

“书里讲的是,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则被敌人之刀剑所取;置心于杀敌之欲念,则被杀敌之欲念所辖;置心于己之刀剑,则被己之刀剑所控;置心于决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则被不可被敌杀死之念头所缚;置心于他人之姿态,则为他人之姿态所摄。总之,心者无处置。”

“您竟然全都背下来啦?伯父的记忆力可真是了得。多长的一大段啊!苦沙弥兄,听懂了吗?”

“有道理。”主人又用一句“有道理”遮掩了过去。

“您说,是这样吧?置心于何处乎?若置心于敌人之身体,则把敌人之身体所制;置心于敌人之刀剑……”

“伯父有所不知,苦沙弥兄对修身养性这方面很在行噢!近来每日都在书房里养心哪!就连来了客人,都不去迎接,可见早已把心放下了。所以,大可放心。”

“啊,这可是难能可贵……你也和先生一同修修心吧!”

“嘿嘿,我可没有那多闲暇啊。伯父自然是悠闲之身,便以为小侄也无所事事吧?”

“你不就是无所事事吗?”

“不过,‘闲中自有忙’呀!”

“是吗,就因为看你做事不踏实我才叫你好好修心的呀。有‘忙里偷闲’的成语,可没听说过‘闲中有忙’的。是吧,苦沙弥先生?”

“是的,没听说过。”主人说。

“哈哈哈,如此一来我就没话说啦。对了,伯父,要不要去吃一顿东京的鳗鱼啊?好久没吃啦。我请你去竹叶料亭吃,怎么样?从这儿坐电车去,片刻就到。”

“吃鳗鱼好倒是好,不过,我现在要去跟三原见面,就此先告辞了。”

“是去见杉原吗?那位老爷子还硬朗吧?”

“不是杉原,应该是三原。你总是不注意,真不像话。念错别人的姓名是失礼的。一定要多加注意!”

“可是,明明写的杉原呀?”

“写的是杉原,可念的时候要念成三原。”

“莫名其妙。”

“有什么奇怪的?这叫作习惯读法,自古就有。蚯蚓的日式读法是‘mimizu’,这就是习惯读法,与‘看不见’读音相同,这和把癞蛤蟆读成‘kaeru’是一样的道理。”

“呀,真长知识。”

“把癞蛤蟆打死后,它就仰面朝天了,和这个词的日语读音一样,因此习惯上就把癞蛤蟆叫作‘kaeru’。把杉原念成杉(shan)原,那是乡下人说的话。不注意些,要被人家笑话。”

“那么,伯父现在就去见三原吗?真不是时候。”

“怎么?你若是不想去,不去也行,我一个人去。”

“你一个人能去吗?”

“走着去恐怕不行。给我叫个车,从这儿坐车去吧!”

主人当即派女仆跑去车夫家叫车。老人又说了一大堆告别的话,将圆顶礼帽戴在发髻上。迷亭没有跟他一起走。

“他就是你的伯父吗?”

“他是我的伯父!”

“果不其然。”主人又在坐垫上坐下来,袖着手陷入沉思。

“哈哈哈,开眼了吧?有这样一位伯父,也算是我的荣幸啊。不论带他去什么地方,他都是这副派头。让你受惊了吧?”迷亭以为主人吃惊不小,大大地开心。

“哪里,没怎么吃惊。”

“连他这样的人你都不吃惊,可真有定力啊。”

“不过,你那位伯父很有些地方了不起。提倡精神修养等等,就非常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吗?你到了六十岁以后,说不定也和伯父一样成为时代的落伍者呢。你可得小心喽!若是接着了落伍者这一棒,那可就太笨了。”

“你一味担心落伍。不过,因时间、场合的不同,落伍者反倒了不起呢!首先,如今的人们搞研究,只知道不断向前,无止无休,永远不知满足。在这一点上,东方的学说则是消极的,韵味无穷。其中奥秘就在于讲求修心养性。”主人把前几日从哲学家那里听来的那套东西当作自己的看法侃侃而谈。

“越说越玄妙啦!怎么听着像是八木独仙的口气啊。”

一听到八木独仙这个名字,主人一惊。说到此人,其实前几日曾经造访卧龙窟,说服主人后悠然归去的那位哲学家,正是八木独仙。方才主人侃侃而谈的那套见解,完全是从八木独仙那里现趸现卖来的。本以为不知道那位哲学家的迷亭,却突然间说出了这位先生的名字,不露声色地使主人弄巧成拙,遭到了迎头一棒。

“你听说过独仙的学说?”主人担心地叮问了一句。

“何止听说过,那个家伙的东西,和十年前在学校时听到的,毫无改变。”

“真理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也许正因为其不变,才让人信服哩!”

“反正就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捧场,独仙才能够凭着他那套学说蒙混到今天啊!首先,八木这个姓就得奇妙无比。还有他那撮胡须,简直就跟山羊胡子一模一样。而且是自寄宿求学时代以来,他就一直蓄着那个胡子的。独仙这个名字也非同凡响。从前,他来我的宿舍过夜时,总是大讲他那套消极的精神修养。由于他老是车轱辘话来回说,没完没了的,我就说:‘咱们该睡觉了吧?’这位先生竟然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不困呢。’继续喋喋不休地讲他的消极论,烦死人了。没办法,我几乎是央求他说:‘你大概不困,可我困极了。请你还是睡觉吧!’虽说总算是睡下了,可谁料想,那天夜里老鼠咬了独仙先生的鼻头。半夜三更的,他大喊大叫起来。这位先生虽然自诩已然悟道,看破生死,其实惜命极了,特别担心。他责怪我说:‘耗子毒一旦扩散到全身,那还得了!你一定得赶快想个办法!’真让我哭笑不得。后来,没办法,我只好到厨房去,在纸片上粘些饭粒去糊弄他。”

“怎么糊弄的?”

“我对他说:‘这是洋膏药,是德国的一位名医刚刚发明的。印度人被毒蛇咬伤时,一贴这膏药,立刻见效。所以你只要贴上这膏药,保你没事。’”

“看来你从那时候,就深谙糊弄人之道啊。”

“……要说独仙君就是实在,对我说的深信不疑,安心地呼呼大睡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膏药下边吊着线头样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把他那撮山羊胡给粘住了,真是滑稽死了!”

“但是,现在他可比那个时候神气多了。”

“难道说你最近见过他?”

“一个星期以前他来过,聊了很长时间才走。”

“怪不得我感觉你在宣扬独仙的消极论呢。”

“我当时听了钦佩得五体投地,所以也打算好好进行一番修养呢。”

“发奋当然好,只是,把别人的话太当真,可要吃苦头的。你这个人总是太相信别人的话,这怎么行。独仙也不过是嘴上说得好听,到了关键时刻,和咱们一个样。你还记得九年前的大地震吧?当时,从宿舍二楼跳下去摔伤的,只有独仙一人。”

“那件事,他本人不是引以为豪的吗?”

“是呀!他本人说,那是他的幸运。说什么‘禅机真乃玄奥呀!一旦到了电光石火般危急关头,能够以惊人的神速做出反应。当其他的人都在嚷嚷地震啦,吓昏了头之际,唯独自己从二楼窗户跳下去,此举正表明了修心之功效。真高兴……’他一瘸一拐的,还乐滋滋的。他就是个不认输的家伙!说到底,再也没有那些满嘴禅呀、佛呀的人更莫名其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