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1 / 1)

主人微微露出神秘的表情,默默地看着第一页。迷亭从旁说:

“是新体诗吗?”说着,他扫了诗稿一眼,夸赞说:“噢,‘献给’啊!东风君,横下一条心献给富子小姐,了不起!”

主人仍然感到奇怪,问道:

“东风君,这个富子小姐,是真实存在的女人吗?”

“是的,就是上次受邀出席我和迷亭先生的朗诵会的一位女士,就住在这附近。坦率地说,我刚刚到她家去过,想给她看看这个诗集,不巧她从上个月就去大矶避暑了,不在家。”东风装得一本正经地说。

“苦沙弥兄!如今是二十世纪啊。别做出那副表情。快些朗读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献给’的手法可不大高明。那‘纤纤’二字,究竟何意呀?”迷亭问道。

“我认为是表示‘纤弱’或是‘柔弱’的词。”寒月回答说。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个用法。但是,这个词本来的意思是表示岌岌可危的噢。因此,如果是我,不会这么用的。”

“怎么写才能更富于诗意呢?”

“如果是我,就这么写:‘献给与众不同的纤纤淑女——富子小姐鼻下。’虽然只有两个字只差,但是,有没有‘鼻下’二字,给人的感觉可不大相同哟。”

“说的是!”东风本不明白,却硬装出明白的样子。

主人仍然默默地看着,终于翻过一页,读起卷头第一章。

散发着倦怠气息的熏香里,

缭绕着你的相思与情丝。

啊,我在这辛辣的红尘中,

唯有你火热的一吻最甜蜜。

“这诗,我可有点领会不了。”主人叹息着将诗稿递给迷亭。

“这诗句可有点抒发过头了。”迷亭又将诗稿递给寒月。

“是有那么一点。”寒月又将诗稿还给东风。

“先生,您不懂这首诗不足为怪,因为今天的诗坛比起十年前的诗坛,已经发展得面目一新了。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懂的。就连作者自己,如果被人问起是何寓意,也往往穷于应对。因为诗篇全凭灵感写出,因此,诗人不负任何责任。注释和训诂都是学者们的事,和我们诗人毫无关系。不久前我有个朋友,名叫送籍[19],写了短篇小说叫《一夜》。可是谁看都不解其意,便去见作者,问他《一夜》的立意到底是什么。谁知作者说‘我怎么知道’,完全不予回答。我想,这大概正是诗人的特点。”

“他也许算是个诗人,不过,相当有个性啊。”主人说。

“就是个蠢货!”迷亭干脆地毙掉了送籍。

东风君觉得这么几句品评还不过瘾,便说:“送籍这个人,即便在我的朋友中也是被排斥的,不过,还是请诸位多少以送籍君的立意来看我的诗作吧!请特别注意的是‘辛辣的红尘’和‘火热的一吻’,这一对偶的表达,是我的苦思出来的。”

“看得出你费了心思了。”

“‘甜蜜’与‘辛辣’的对仗,简直就是‘十七香调’[20]对‘辣椒调’啊,有趣!这纯粹是东风君独特的窍门啊,甘拜下风!”迷亭一味地跟一本正经的东风君插科打诨。

主人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站起来去了书房,不大工夫,拿着一张纸走出来。

“诸位已经拜读了东风君的大作,下面我来朗读一段短文,请诸位指教。”他满怀诚意似的说道。

“如果是天然居士的墓志铭,已经听过两三遍了。”

“喂,请不要那么多话!东风君,这绝非我的得意之作,不过是给各位助兴,还望耐心倾听。”

“有劳赐教。”

“寒月君也顺便听一听吧。”

“纵然不是‘顺便’,也一定要听的。不是长篇大论吧?”

“仅仅六十余字。”

苦沙弥先生终于开始读他自己写就的名作了:

“大和魂!”日本人喊罢,像肺病患者似的咳嗽起来。

“开头气势如虹!”寒月赞道。

“大和魂!”报贩子在喊。“大和魂!”扒手在喊。大和魂一跃千里远渡重洋!在英国发表大和魂的演说,在德国演大和魂的戏剧。”

“这篇的确是胜过天然居士之作。”这回是迷亭先生挺起胸膛说。

东乡大将有大和魂!鱼铺的阿银也有大和魂!骗子、投机商、杀人犯也都有大和魂!

“先生,请在后面添上一个,寒月我也有大和魂。”

假如有人问何为大和魂?只回答一句:“就是大和魂呗!”便扬长而去。行至百米开外,只听得一声响亮的清嗓之声。

“这一句妙极了!老兄很有文采嘛。接下来的呢?”

大和魂究竟是三角形的,还是四方形的?顾名思义,大和魂乃灵魂之意。既为灵魂,常飘忽不定。

“先生,写得倒是蛮有意思,只是‘大和魂’这个词用得太多了吧?”东风提醒道。

“赞成!”这一声自然出自迷亭。

没有人不谈论它,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它;没有人没听说过它,但没有一个人遇见过它。大和魂,难道是天狗之类?

主人在文章达到**时戛然而止。然而,因这奇文过于短小,难以领会其主题何在,三人便以为还有下文,等待主人读下去。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主人吐个一言半语,最后寒月忍不住问道:

“就这些?”

主人轻轻“嗯”了一声,只这么“嗯”一声也太放松了。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居然没有像往常那样胡乱编排一通,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脸来问主人:

“我看老兄也把所写的短篇结集成册,然后奉献给谁,如何?”

“那就献给你吧?”主人随口说道。

“不敢当!”迷亭说罢,拿出刚才对女主人显摆的那把剪子,咯吱咯吱地剪起指甲来。

寒月问东风:“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

“自从今年春天请她参加朗诵会以来,渐渐熟悉起来,一直在交往。我一见到那位小姐,不知怎么搞的,总感觉有一种冲动。近来一段时期,不论是写诗还是吟歌,都非常有兴致,常有神来之笔。这本诗集里之所以爱情诗居多,我想,多半是由于从那样优雅的异性朋友身上获得的灵感。因此,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诚心诚意地表示感谢,因此决定借此机会,向她献上我的诗集。自古以来,没有红颜知己的人,是写不出好诗来的。”

“也许是吧。”寒月答道,心里在窃笑。

此时,高谈阔论的劲头渐渐减弱了,可见即便是能言善辩者凑到一起,也未必会持续多久的。我可没有整日倾听他们这些老生常谈的义务,便擅自离席,到院子里捕螳螂去了。

夕阳从梧桐树的绿叶间稀稀疏疏地洒下来,蝉儿在树干上“知了知了”地聒噪。今天晚上说不定会下一场雨。

注释:

[1]西德尼·史密斯(Sidney Smith,1764~1840),拿破仑战争时期的英国海军上将,当时英国皇家海军将星云集,出了不少怪才,帮助智利、古巴、希腊独立的托马斯·柯克伦是一个,纵横地中海的西德尼·史密斯也是一个,他的一生就是一个传奇。

[2]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英雄。

[3]寄木,用各种颜色的木料拼出的工艺品。

[4]“归天斋”的正一,明治时期的魔术师,生卒不详,传说是日本表演西方魔术的开山祖。

[5]阿基米德(前287年~前212年),出生于西西里岛的叙拉古,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确定了许多物体表面积和体积的计算方法,发现了杠杆原理和浮力定律,即阿基米得定律,并设计了多种机械和建筑物。

[6]《蒙求》是唐朝李瀚编纂的启蒙课本。而《新撰蒙求》应是后人所写。

[7]日本谚语,意思是背地里说人,最多活不过七十五日。

[8]小泉八云(1850~1904),文学家。原是英国人,生于希腊,明治二十三年赴日。著有《心》、《怪谈》、《灵的日本》等。

[9]岛田发式,日本未婚女子或做新娘时梳的发髻。有的说起源于静冈县岛田市妓女的发型。也有人说起源于宽永年间歌舞演员岛田万吉,故名。

[10]泉镜花(1873~1939),明治时代小说家,原名镜太郎。作品《银短册》中叙述一人到暴风雪中的山上小屋寻找螃蟹,台词中说:“这是尊贵的客人。螃蟹如有心,说不定会在雪中的。”

[11]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生于贵族家庭。写有诗剧《酒杯与嘴唇》、长诗《罗拉》、历史剧《洛郎查丘》、自传体小说《一个世纪儿的忏悔》等,大都描绘对社会现实不满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个人主义者的悲剧。

[12]云照大师(1827~1909),日本真言宗的高僧。出云国(岛根县)生人。俗姓渡边。

[13]虎皮,此处是上座之意。因虎皮为贵人铺垫而来。

[14]榊原健吉(1829~1894),日本著名剑术家。

[15]高滨虚子(1874~1959),本名清,爱媛县松山人,主编俳句刊物《子规》,成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

[16]歌舞伎剧场的延长至观众席的通道,演员出场,退场使用。

[17]萨摩,即今鹿儿岛。

[18]上田敏(1874~1916),东京人,诗人、翻译家、评论家。在东京大学英文科学习期间参加创办《帝国文学》,并积极翻译与介绍外国文学,于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出版以法国象征派诗歌为主体的译作《海潮音》。

[19]送籍,日文读音与漱石相同,夏目漱石也写过同名短篇小说。

[20]十七香:本是七香作料,因俳句十七个字,作者故意打趣地说成十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