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现在,我来就给你讲解一下,请听我说下去。你看,这里有个月牙形的洞眼吧?把烟卷往这里头一塞,‘扑哧’一声就切断了。其次,这剪子根上有个装饰吧?可以用这儿喀嚓喀嚓地剪铁丝。再次,把它平放在纸上,可以当作规尺画线用。还有,刀背上有刻度,也可以代替尺子用。翻过来看这一面,有个小锉刀,可以用来磨指甲。此外,把这个锉刀尖儿插进螺丝钉里,使劲拧紧,还能当小锤子用。这个刀尖也可以撬东西使,一般的钉子钉的木箱盖轻而易举的就能启开。还有,这个刀尖可以当锥子用。再看这个地方,是用来刮掉写错的字的。把它这么拆卸开,就成了一把小刀。最后,——嫂夫人,这最后一个用法最有趣了!你看这儿有个苍蝇眼睛那么小的圆球吧?请瞅一瞅。”

“我可不看,你又拿我开心吧。”

“这么不信任我怎么可以呀。你就当是再上一回当,瞧瞧看吧。怎么?不愿意?瞧一眼就行。”说着,把剪刀递给了女主人。

女主人犹豫着接过剪刀,把眼睛贴在那个苍蝇眼睛上一个劲儿地瞅。

“看见了吗?”

“全是黑的呀!”

“怎么会是黑的呢。你朝纸拉门这边转转身子,把剪子立起来看……对啦,对啦,这回看见了吧?”

“哎呀,是照片呀!这么小的照片是怎么贴上去的呢?”

“所以我才说有趣哪。”

女主人和迷亭两个人一问一答着。

这时,一直默默无言的主人,突然也想看看那照片,就说:“喂,让我也看看!”

女主人仍旧将剪子贴在脸上,迟迟不肯交给他。嘴里一边赞叹着:“太漂亮了!真是**美人啊。”

“喂,没听见我让你给我看看吗?”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好美丽的长发呀,都达到腰部了。稍微扬起点来看的话,就成了个头特别高的女人了。不过,好一个美人哟。”

“喂,快给我看看呀!差不离就得了,赶快拿给我看看。”主人急不可耐地催着妻子。

“好吧,让您久等了,请瞧个够吧!”

当妻子将剪刀递给主人时,女仆端着两笼荞麦面条,从厨房走进客厅,说:“客人要的外卖送到了。”

“嫂夫人!这就是我要的好吃的。那么,恕在下冒昧,就在这里进食了!”迷亭恭敬有加地低头行了个礼。

看他那做派既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在做戏,连女主人也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轻声道:“请自便。”然后瞧着他吃面条。

主人终于把剪子从眼前拿开,说:“迷亭,这大热的天,吃荞面可不好哟!”

“不要紧。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吃坏人的。”说着,他揭开笼屉盖。

“现做的面条就是好啊!俗话说,放得时间太长的荞面条和活得太愚蠢的人,都同样没有出息!”说着,把佐料放进汤汁里,胡乱地搅活起来。

“你放那么多绿芥末,很辣的!”主人担心地提醒他。

“荞面条就是蘸着汤汁和绿芥末吃的嘛。看来你是不爱吃荞面条的喽?”

“我爱吃馄饨。”

“馄饨是马夫吃的东西。再没有比不懂得荞面条滋味的人更可怜的了。”说着,把杉木筷子往笼里一插,夹了满满一筷子荞面条,挑起二寸多高,说:“嫂夫人,吃荞面条也有各种吃法呢。初次吃面的人,才会一味地蘸汁,然后吧唧吧唧地嚼。这样哪里吃得出荞面味儿呀。一定要像这样,一次挑起这么多来。”他边说边抬起筷子,将一大团长长的面条挑起一尺多高。他估摸差不多了,往下一瞧,还有十二三根面条的尾巴没有脱离笼屉,正在盖帘上缠绵呢。

“这面条可真够长的。你看怎么样,嫂夫人,这个长度?”迷亭又催着女主人跟他应和。

“是够长的呢。”女主人露出十分钦佩的样子答道。

“讲究的吃法,是把这一筷子长长的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汁,然后一口吞下去。千万不能嚼,一嚼就吃不出荞面的味道了。得呼噜呼噜吞下去,才能吃出其中三昧来哪!”

说完,迷亭把筷子高高举起,面条才好歹离开了笼屉。然后他将面条往左手拿着的碗里一点点放下来,面条尾部逐渐浸入调味汁里。按照阿基米德[5]原理,浸入汤汁里荞面数量,与汤汁升高的量成正比。此时,碗里已经有八分汤汁了,所以不等迷亭手里的面条放进四分之一,碗里就满了。只见迷亭把筷子举到离碗五寸高之处突然停下,好一会儿没有动。难怪他不动,因为只要再放进去一点,汤汁就会漾出来。见此情形,连迷亭也稍作犹豫状,继而以快如脱兔之势将嘴凑近筷子,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呼噜呼噜几声,喉头上下拼命移动了一两下,筷子头上的荞面已经消失不见了。再一看迷亭君,从两个眼角淌出一两滴泪珠,沿着面颊流下来。这眼泪到底是绿芥末辣出来的,还是吞咽过猛所致,至今是个未解之谜。

“真了不起啊,竟然能够一口吞下去。”主人钦佩万分地说。

“真让人开眼哪!”女主人也高度评价迷亭这一精彩绝伦的吞面表演。

迷亭却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拍了两三下胸脯,说:“嫂夫人,一屉荞面差不多应该三口半或是四口吃完的。倘若吃很多口,就不好吃了。”说罢,用手绢擦了擦嘴,暂且顺顺气。

这时,寒月君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大热的天,他却戴着棉帽,两只脚上脏兮兮的。

“啊,美男子大驾光临!无奈我正在用餐,就不起身啦。”迷亭在众人环座之中,毫不难为情地横扫了另一笼荞面条。这回他尽管没有像刚才那样令人瞠目地吞食,也没有使用了手绢遮掩中途歇口气的尴尬,把两笼养面轻松地吃掉,还算不错。

“寒月君,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主人问罢,迷亭紧跟其后起哄说:

“金田小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是早日呈交吧!”

寒月照例露出叫人不舒服的坏笑说:“这是我的错。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课题毕竟是课题,需要投入很多精力进行研究的。”他把原本不是发自肺腑的话,说得就像肺腑之言似的。

“可也是呀,课题毕竟是课题嘛,不可能以‘鼻子’的意志为转移呀。尽管那个大鼻子,倒也完全具有仰其鼻息的价值哟!”迷亭和寒月之流是同样的腔调。还是主人比较认真,问道:

“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的电动作用的影响》。”

“奇妙至极!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太标新立异了!怎么样?苦沙弥兄!不如在论文脱稿以前,先把这个课题报告给金田公馆吧?”主人并不理睬迷亭的调侃,问寒月道:

“你做这个研究,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这是个非常复杂的研究。第一个难题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体构造并不那么简单。因此,必须进行种种实验。我想,为此首先要做一个玻璃球,然后才能进行研究。”

“玻璃球好办,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可以买到的嘛!”主人说。

“不行的,不行的!”寒月挺起胸膛说,“原本圆或直线,都是些几何学上的术语,因此完全符合几何学定义的理想的圆或直线,在现实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不做岂不是更好?”迷亭插嘴。

“所以我想先试制一个可以应付试验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经开始了。”

“做出来了吗?”主人不以为然地问。

“怎么做得出来呢?”寒月说完,又意识到这么说与前面的话矛盾,便说,“相当困难。一点一点地磨了半天之后,发觉这半边的半径长了些,就稍稍磨去一点儿,结果,麻烦了,另一半的直径又长了。然后费了好大劲,好容易磨去了一层之后,整个球却变成椭圆形的了。想方设法将椭圆矫正过来后,发现直径又不对了。开始磨的时候,那个玻璃球足有苹果那么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后只剩下草莓那么小了。但是我仍然坚持不懈地磨下去,磨到了黄豆粒那么小。即使像黄豆粒那么小了,还是没有磨成纯粹的圆。我就这般满腔热情地磨着……从今年正月到现在,已经磨坏了大大小小六个玻璃球了。”寒月喋喋不休地说着,判断不出说的是真是假。

“你在哪里磨了那么多呀?”主人问。

“还是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从清早开始磨,吃午饭时休息一会儿,然后一直磨到天黑。可是不轻松噢。”

“如此说来,你近来总说忙啊忙啊的,连星期日也到学校去,就是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问道。

“反正眼下,我是从早到晚,整天都在磨玻璃球。”

“这不正应了那句磨球博士‘混进来了’的台词吗。不过,如果鼻子夫人听说你那么玩命,凭她再怎么傲慢,也会领情的吧?前些天我有点事去图书馆。临走时,刚要迈出大门,偶然遇见了老梅君。看他毕业后还跑图书馆,我甚觉不可思议,便感慨地说:‘真用功啊!’他却不解地说:‘哪里,我可不是来看书的。刚才从门前路过,突然想小解,所以进来借用厕所方便一下。’说完哈哈大笑。不过,真是应该把这老梅君和你,作为不可多得的两个相互对照的例子,收进《新撰蒙求》[6]这本书里噢。”迷亭照例冗长地饶舌了一番。

主人一本正经地问:“你这样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过,到底想几时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况,估计要十年工夫吧!”看样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气。

“十年太长了吧?再快些磨成才好哇!”

“十年还是快的呢。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这还了得!那不是很不难当上博士了吗?”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来,就不可能进行关键的实验……”

寒月稍稍停了一会儿,自负地说:“其实大可不必那么担心,金田家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实说,两三天前去他家的时候,我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

这时,一直听着三个人的对话,却根本听不懂的女主人奇怪地问道:

“可是,金田一家不是从上个月就全家去大矶了吗?”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却装傻充愣地说:

“那就怪了,怎么回事?”

每当这种时候,迷亭就成了活宝。每当冷场、尴尬、犯困以及有发愁事等等,无论任何情况,他都会冲杀出来。

“和上个月去了大矶的人,于两三天前在东京相遇,可称得上神秘莫测啊。这就是所谓心灵相通吧!相思情切的时候,常常会出现这种现象的。乍一听,好像是在做梦。但是,就算是梦,这梦境也远比现实更真实。像嫂夫人这样子,稀里糊涂地嫁给了相互毫无感觉的苦沙弥君,一辈子都不知道恋爱为何物,理解不了这种现象,也在情理之中了……”

“哟,你根据什么这么说呀?真是小瞧人。”女主人打断迷亭的饶舌,驳斥道。

“你自己不是也没有害过相思病吗?”主人也立刻出马助夫人一臂之力。

“说到我的风流韵事嘛,纵然再多,无奈都已经过了七十五日[7],各位仁兄想必早已不记得了……说实话,我这个年纪还过着形单影只的独身生活,正是失恋的结果呀。”说完,迷亭轮流看了一圈在座的每个人的反应。

“呵呵呵,有意思。”女主人说。

“又拿别人寻开心!”主人向庭院望去。

只有寒月依然笑嘻嘻地说:“请务必为提携后进,披露一下您的坎坷经历吧。”

“我的经历,说来大都很神秘。如果讲给已故的小泉八云[8]听,他一定会大为受用,遗憾的是先生已经长眠了。所以,老实说,我没有多大兴致讲这些事了。不过,既然各位盛情难却,我就勉为其难,披露一下吧!但有个条件,诸位必须安静地听到最后。”他叮咛之后,才言归正传。

“回忆起来,距现在……那个……那是几年前啦……真麻烦,姑且定为十五六年前吧!”

“瞎说八道。”主人哼了一声。

“记性也太坏了。”女主人讥讽道。

只有寒月严格守约,一声不吭,似乎是盼着尽快听到下面的内容。

“记得好像是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后国,经过蒲原郡的筍谷,登上蛸壶岭,眼看要进入会津境内的时候……”

“怎么去了这么个怪地方。”主人又打岔。

“你别说话,安静地听着。挺有意思的。”女主人发话了。

“可是,天又黑,路又不熟,肚子又饿,没办法,就敲了山腰上一户人家的门,因为这个那个原因,如此这般,诉说一番,请求借宿一宵。只听门里的人说:‘这有何难,请进吧!’待开门一看那位把蜡烛举到我眼前的姑娘的脸,我立刻激动地战栗起来。我就是从这时起,才切实体验到恋爱这个怪物的魔力的。”

“唉呀,真是的!那么个半山腰上,还会有美女吗?”女主人说。

“别说是高山还是大海,美女无处不在啊。嫂夫人,我真想让你看上一眼那位姑娘呢。还梳着文金高岛田发髻[9]哦。”

“啊?”女主人目瞪口呆的。

“我进屋一看,在八铺席正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地炉。姑娘、姑娘的老爹、老妈和我四个人围坐在炉旁。他们问我:‘你大概饿了吧?’我就说:‘什么都行,请快些给我点东西吃吧!’于是,老爹说:‘难得有客人来,就给你做一顿蛇饭吃吧!’注意,快到讲到失恋的地方了,要仔细听!”

“先生,仔细听倒是没有问题,不过,你去的是越后国,恐怕冬天没有蛇吧?”

“嗯,问得有道理!不过,这么充满诗意的故事,就不能那么拘泥于道理了。在泉镜花[10]的小说里,不是还说过从雪里爬出螃蟹来了吗?”

“诚然!”寒月说罢又恢复了洗耳恭听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