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他去吧。他这个人绝不会听女人的话。”
“近来先生还那么爱吃果酱吗?”
“是的,还是那样。”
“不久前先生还对我发牢骚呢。‘你师母总是说我果酱吃得太狠了,直发愁。可我觉得没吃那么多呀。是不是计算错了?’我就说:‘那一定是令爱和师母一块儿吃的……’”
“你这个讨人嫌的多多良!干什么要那么说呀?”
“可是,师母的样子就像是爱吃果酱的呀!”
“看样子怎么能看得出?”
“虽说是看不出……不过,师母一点儿也没吃吗?”
“当然吃了一点。吃点有什么关系?自己家的东西嘛。”
“哈哈……我就猜到了……不过,说正经的,失盗可是飞来横祸呀!只偷走了山药吗?”
“若是只偷了山药就不发愁了,连平时穿的衣服都被偷走啦。”
“眼下有什么困难吗?又需要借钱吧?这只猫,换成是狗就好了……真是吃亏了啊。师母,一定要养一条肥壮的狗……猫没有用的,光知道吃……会逮耗子吗?”
“一只耗子也没有捉过,是个刁蛮滑头的猫!”
“哎哟,那不就等于白养活了吗。赶快扔掉得了!要不,我就拿走炖了吃吧?”
“哟,多多良君还吃猫啊?”
“吃过呀。猫肉可香哪。”
“真有胆子!”
我也曾听过这样的传说:在下等书生当中,有些吃猫肉的野蛮人。但是,连平素蒙受眷顾的多多良君竟也是此道中人,倒是我做梦都不曾料到的。何况,此公已不再是穷书生,虽然毕业时日尚浅,却是一名堂堂的法学士,在六井物产公司供职,因此,我的惊愕也就非同寻常了。
“见人要想到防贼。”[10]这句格言已经由寒月二世——梁上君子的行为证实了。而“见人要想到是吃猫鬼”这句话则是多亏多多良君,我才得以悟到的真理。“见多而识广”,见识多固然可喜,但是,危险也逐日增多,一天比一天不能疏忽大意。人,不论变得狡猾,变得卑鄙,还是会披上表里不一的伪装,无不是见识多的恶果。见识多是年高的罪过。所谓“老奸巨猾”,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像我等猫辈,或许还是早日在多多良君的锅里陪伴着洋葱一同成佛为上策,我暗自思忖,躲在墙角缩成一团。这时刚才因和妻子吵架,一度回了书房的主人,听见多多良的语声,慢吞吞地再度现身客厅。
“先生,听说您家失盗啦?太愚蠢啦!”多多良劈头给了主人一闷棍。
“进别人家来的贼才愚蠢哪!”主人任何时候都以圣贤自居。
“贼自然是愚蠢,被偷的也不够聪明。”
“还是没有东西可偷的多多良君这等人最聪明吧?”妻子这回站在了丈夫一边。
“不过,最愚蠢的还是这只猫。真是的,它整天都在干什么?又不捉耗子,贼来了也装不知道。……先生,干脆把这只猫给我算了。养它在家里也毫无用处。”
“给你也行,做什么用?”
“炖肉吃!”
主人听了这句过于刺激的话,立刻流露出胃病患者的病态笑容,但没有表态,而多多良也没有表示一定要吃猫肉的迫切愿望,对我来说,真是喜出望外。过了一会儿,主人换了个话题,说:“猫怎样都无碍,可衣物失盗,冷得受不住呢。”主人显得十分懊丧。
怎么能不冷啊?冬天主人一向穿两件棉衣,而今天只穿了件夹衣和半袖衫,从清早起,也不出去活动,一直枯坐室内,本已不足的血液全都为他的胃而忙活,根本顾及不到手脚了。
“先生,干教师这个行当,说到底是失策呀!稍一失盗,立刻就捉襟见肘的,——干脆重打鼓另开张,当个实业家好不好?”
“他讨厌实业家,你说也是白说。”女主人从旁插嘴,回答多多良。不用说,女主人巴不得丈夫成为实业家。
“先生,您毕业几年了?”
“今年是第九个年头吧。”女主人说罢,回头瞅了丈夫一眼,丈夫未置可否。
“已经九年了,也不长薪水。怎么有学问,也没有人识货。真算得上是‘郎君独寂寞’[11]啊!”多多良将中学时期背熟的一句诗朗诵给女主人听,女主人完全不知所云,因此没有回应。
“教员嘛,自然不喜欢。实业家嘛,更不喜欢。”主人心里好像在盘算自己到底喜欢干什么。
“他是讨厌一切的……”妻子说。
“不讨厌的只有师母吗?”多多良开了个不合身份的玩笑。
“那是最讨厌的!”主人回答得极干脆。
妻子转过脸去,貌似无所谓,然后回过头望着丈夫的脸,说:
“恐怕你连活着都厌烦吧?”她满心以为这下子可以把主人噎住。
“反正不怎么喜欢。”主人的回答竟然从容不迫,这可叫女主人没招了。
“先生,您得打起精神多出去散散步,不然会搞坏身体的……要不然,您当个实业家吧!赚钱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
“你也没有赚到几个钱,还说我呢。”
“先生,我不是去年刚刚进的公司嘛。就算这样,也比老师有一点储蓄。”
“存了多少?”女主人热心地问道。
“已经有五十元了。”
“你到底拿多少月薪?”女主人又问。
“三十元。其中每月存入公司五元,以备不时之需。师母,您也拿零钱买点外环线电车股票吧?从现在起,三四个月后就能多一倍。只要稍微投入一点钱,很快就可以增值两倍,三倍呢。”
“若有那么多钱,即使失盗,也不至于犯愁了。”
“所以我才说,最好当个实业家嘛。假如先生是学法律的,在公司或银行里做事,如今每月会有三四百元的收入呢,太可惜了。……先生,您认识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吗?”
“嗯,昨天来过。”
“是吗。前些天在一个酒会上见到他时,提到先生,他说:‘原来你在苦沙弥兄家做过书生啊?学生时代我也曾和苦沙弥兄在小石川寺一同开过伙。下次你去,给我带个好,说我过几天去拜访他。’”
“听说他最近到东京来工作啦?”
“是的。以前他一直在九州煤矿,近来调到东京来了。很能干的。跟我说话也像老朋友一样……先生,您猜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
“月薪二百五十元。年中年末还有分红,平均下来每个月合四五百元哪。像他那号人都挣那么多,先生是教英语入门的行家,却依旧‘十载一狐裘’[12],傻气得很哪!”
“的确是傻气!”
即使主人这般超然物外的人,对于金钱的看法也与普通人相差无几。不,正因为穷困潦倒,很可能对于金钱比一般人更加渴求呢。
多多良大肆吹嘘了一通实业家的好处后,也没什么其他好讲的了,便说:
“师母,有个叫水岛寒月的人到先生这儿来过吗?”
“啊,常来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好像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是个美男子吗?”
“呵呵……和你差不离吧?”
“是吗,和我差不离吗?”多多良显得很认真。
“你怎么知道寒月这个名字的?”主人问道。
“不久前有人托我了解一下他的情况。那寒月真的是个值得了解的人物吗?”多多良还没开始了解,已摆出一副凌驾于寒月之上的派头。
“此人远远比你了不起!”
“是吗,比我了不起啊?”多多良既没有笑,也没有恼,这就是他的特色。
“近日能当上博士吗?”
“据说目前正写论文哪。”
“看来还是个傻瓜,还写什么博士论文,我还以为是个值得一提的人物哩。”
“你还是那么见解不凡呀!”女主人边笑边说。
“听人家说:只要他当上博士,那家就把姑娘嫁给他云云。居然有这等傻瓜!为了娶媳妇而当博士,我告诉对方,与其把女儿嫁给那号人,还不如嫁给我合算得多呢。”
“对谁说的?”
“对托我了解一下水岛寒月的那个人。”
“是铃木吧?”
“哪里,这种话,不能对他讲的,因为他是企业家嘛!”
“原来多多良是个窝里横呀!到我家来,这么神气,可是一到铃木面前,立刻就变成缩头乌龟了吧?”
“是啊,不如此,可就麻烦喽!”
“多多良,咱们出去散散步吧?”主人突然开口说。他只穿着一件夹袍,太冷了。稍微活动一下也许会暖和些,出于这个考虑,主人才破天荒地提出了这么个建议。凡事顺其自然的多多良当然不会踌躇。
“走吧!去上野吗?那就去芋坂吃米粉团吧。先生,你吃过那里的米粉团吗?师母也去吃一次尝尝。又柔软,又便宜,还给酒喝。”多多良颠三倒四地贫嘴滑舌时,主人已经戴上帽子,去换鞋了。
我还要休息一会儿。至于主人和多多良在上野公园干些什么,在芋坂吃了几盘米粉团,此类逸事,既无侦察的必要,亦无跟踪的勇气,便略去不谈,趁主人出门的工夫要好好休息了。休息乃苍天赋予万物的权利。负有生息于此世的义务的生灵,为了尽生息之责,必须得到休养。假如有神明说“汝等乃为劳动而生,非为睡眠而生”的话,我将这样回敬:“吾辈正如所言为劳动而生,故而要求为劳动而休息。”即使像主人那样的木头人,不也常常在星期天之外,自己掏钱休养生息吗?像咱这般多愁善感、日夜劳神者,纵然是猫,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已是不必多说的了。只是刚才多多良君把我视为除了休息之外一无所能的废物,出言不逊,叫我深受刺激。总之,只受制于物质的凡夫俗子,除了寻求感官刺激外不知其他,因此,评价他人时,也就概不涉及形骸之外,简直不可理喻。他们似乎认为,不撅着屁股干活,出一身大汗,便算不得劳动。但是,据说达摩和尚一直面壁坐禅,以至两脚溃烂,即使从石缝中爬出来的常春藤,将高僧的眼睛和嘴遮蔽,也一动不动,也没有睡着或死去。他的头脑一刻不停地在活动,还在思索“廓然无圣”[13]等等玄奥禅理。听闻儒家也有静坐功之说。但这也并非闭居一室,修炼安闲与跪坐的本事,脑中的活力,比之常人倍加炽热。只因外观上貌似极其沉静庄重,天下的凡胎才把这些知识巨匠视为昏睡假死的庸人,以至进行不应有的诽谤,诸如废物、饭桶等等。这类凡眼,都是天生的只见其形,不识其心的瞎子,而且,多多良三平之流,正是此类人中的一等货色,因此,他把我这猫看作干屎坨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恶的是,就连略晓古今诗文、粗知事物真相的主人,竟然也不假思索地赞同浅薄的多多良三平,这和对于多多良提议的“猫火锅”不加阻拦有什么两样。
然而,退一步想想,人们这样轻视吾辈,也不无道理。所谓“大音不入于里耳”[14],“阳春白雪,曲高和寡”[15]等比喻,自古有之。硬叫看不见除了形体以外之活动的人瞻仰咱灵魂的光辉,犹如逼和尚留发,命金枪鱼演说,叫电车脱轨,劝主人辞职,要三平不想赚钱一样,毕竟是强人所难。
然而,纵使是猫,也是社会性的动物。既然是社会动物,不论多么自命清高,也要在某种程度上与社会协调着活下去。主人、夫人,乃至女仆、三平之流不能够公正地评价我,固然令人遗憾,也无可奈何。但是假如由于人类的愚昧无知,扒了我的皮,卖给做三弦琴的,将我的肉,做了多多良的盘中餐的话,就非同小可了。
吾辈既然奉天命需凭头脑求生存而降临此俗世,可见是冠古绝今之猫,乃是千金之身。古语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16]因此好高骛远,则徒招风险,不仅危及自身,也有悖天意。猛虎若被关进动物园,也只好与猪猡比邻而居;鸿雁若被猎人活捉,也只好与鸡雏共俎而亡。我既与庸人为伍,便不得不退而做庸猫。既要做庸猫,便不能不捕鼠。……我终于决定要捕鼠了。
早就听说日本和俄国在打一场大战。我是日本猫,自然偏袒日本。可能的话,真想组织一支猫兵混成旅,去抓挠那些俄国兵。然是像我这么精力充沛的猫,只要打算捉一两只老鼠,闭着眼睛都可以捉住的,不在话下。从前有人问一位著名法师:“怎样做才能悟道?”据说法师回答得颇有风趣:“要像猫扑鼠那样。”意思是说,只要像猫扑鼠那样全神贯注,就必然会开悟。虽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谚语,却还没有“猫捕不到鼠便是德”的格言。由此可见,不论我多么聪慧,也没有不扑鼠之理,非得如此,没有捉不到老鼠之理。之所以至今没有捉,是因为没想去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