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1 / 1)

而这位君子,却是一个身材修长,有着浅黑色一字眉的风流倜傥、相貌堂堂的贼。大约二十六七岁,连年龄都是复制寒月君的。既然上帝能够制造出两个这么酷似的人来,那就绝对不该认为上帝无能了。说心里话,由于这两个人太相似,以至于我一瞬间产生错觉,以为寒月也许是精神失常,深更半夜跑来了呢。只因盗贼的鼻下没有留着浅黑色胡须,这才意识到,原来不是他。寒月是个标准的美男子,是足以让被迷亭称为“会走的邮票”的金田小姐销魂的上帝的杰作。不过,这位梁上君子,从长相看,对于女人的吸引力,也丝毫不逊色于寒月。假如金田小姐只对寒月的眼神与嘴唇着迷,却不以同样的热情,对这位盗贼迷恋的话,就太不通人情了。且不说人情,也不合道理嘛。像金田小姐那么有才华,头脑那么聪敏的女子,此等常识,即使没有听别人说过,也没有不懂得之理!由此可见,假如委派这位盗贼做寒月的替身,金田小姐也必定会献出全身心的爱,收获琴瑟谐和之果实的。即便寒月先生被迷亭之流说服,破坏了这桩千古良缘,只要这位盗贼还健在,小姐就无需担忧了。我为了富子小姐,对事态的发展预测到这个程度,才算放下心来。这位梁上君子能够生存于天地之间,使富子小姐生活幸福是必要条件之一。

梁上君子腋下好像挟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刚才主人扔进书房里的那个旧毛毯。他身穿条纹布短褂,一条青灰色博多腰带松垮垮地系到臀部上边,苍白的两条小腿**出来,此时他正迈出一只脚跨进室内。

主人一直在做大拇指被红书咬住的梦。这时,他咕咚翻了个身,大喊道:“是寒月!”盗贼吓得手里的毛毯掉在地上,赶忙将跨进来的那只脚缩回去,纸隔扇上映出两条微微颤抖的小腿。主人“哼”了一声,口里咕哝着,一把推开那本红皮书,像得了皮癣似的,咯吱咯吱地搔他那黑胳膊。然后没有了动静,主人扒拉开枕头睡着了。原来他那声“寒月”,完全是在说梦话。

君子仍然站在檐廊上,观察室内的动静,当他看清夫妻二人都已酣睡之后,又将一只脚跨上屋内的草席上。这回连喊寒月的声音都没有了。紧接着,另一只脚也跨了进来。一盏春夜长明灯照得通亮的六榻榻米房间,被君子的身影截然分割成阴阳两半。那影子,从柳条包那边开始,越过我的头顶,半面墙壁都是昏黑的。我扭头一看,那位君子的面影刚好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高的地方模模糊糊晃动着。哪怕是个美男子,假如只看他们的影子,就像八头芋精似的奇形怪状的。君子俯下身盯着女主人的睡脸看了片刻,不知为何竟然嘻嘻地笑了,连他笑声都是和寒月如出一辙,叫我吃惊。

女主人的枕旁,当个宝儿似的放着一个钉着钉子的四寸宽、一尺五六寸长的箱子。这里面装的是家住肥前国[8]唐津市的多多良三平君,前些日子探亲带回来的家乡特产山药。把山药摆在枕头旁边,陪伴入梦,可谓闻所未闻,但是,这位女主人是个缺乏“适得其所”概念的女人,连炖菜用的精白糖也往衣橱里放。对她来说,别说是山药了,即便卧室里有腌萝卜也不以为然的。然而,君子不是神仙,不可能知道她是这么个女人。既然如此贴身放置,也难怪他会推断这是件贵重的物品。君子稍稍抱起箱子来一掂量,不出所料,很有分量,十分满意。我暗想,他打算偷山药了。一想到这么一位美男子偷山药,我顿时感到很可笑。但是笑出声就危险了,只得拼命忍住。

君子开始用旧毛毯小心翼翼地包起山药箱,然后四下看了看,想找根绳子捆起来。幸好旁边扔着一条主人熟睡时解下的绉绸腰带,君子便用这条腰带将山药箱结结实实地捆好,轻而易举地背在了背上。这可不是女人喜欢的姿势。然后,君子又把两件孩子的棉坎肩塞进主人的棉毛裤里,撑得棉毛裤的两条腿圆鼓鼓的,宛如青蛇吞了只青蛙一般。——或许还是用“青蛇临盆”来形容更加贴切吧。反正是怪哉妙哉。如果谁不信,不妨尝试一下。君子将主人的棉毛裤缠绕在脖子上。且看他下一步偷什么?只见他又把主人的丝绸上衣摊开作为包袱皮。将女主人的腰带、男主人的外褂和内衣等其他所有衣物,风卷残云般地统统包了进去。他那熟练而麻利的整套动作,倒叫我心下多少有些钦佩。然后,他用女主人和服的腰带衬里和腰带连接成一条绳,束紧这个大包的收口,一只手拎起来。他四下张望,看看还有什么可拿的,瞧见主人脑袋上方有一包朝日牌香烟,也随手扔进自己的和服袖里。马上又拿出来,从那个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就着煤油灯点着,深吸了一口,喷吐出的烟雾在乳白色的灯罩外圈缭绕。不等烟雾消散,君子的脚步声已经沿着檐廊远去,渐渐听不见了。主人夫妇仍在酣睡。人类还真够疏忽大意的。

我还需要休息一会儿。一直这样饶舌的话,身体要吃不消的。当我蒙头大睡,一觉醒来时,天已大亮,阳春三月,晴空朗朗,主人夫妇在后院厨房门口与巡警说话呢。

“那么,是从这儿进来,然后去的卧室吧?你们正在睡觉,根本没有察觉了?”

“是的。”主人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失窃大概是几点呢?”巡警这个问题简直叫人无从回答。如果知道什么时候失窃的话,窃贼如何能够得逞呢?主人夫妇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层,就这个问题,一个劲地相互询问起来:

“是几点呢?”

“我想想……”妻子思考起来。她似乎以为只有思考,就会想得起来。

“你昨晚是几点钟睡觉的?”

“我睡得比你晚。”

“是啊,我是在你之前睡的。”

“那么咱们是几点钟醒来的呢?”

“好像是七点半吧?”

“那么,盗贼进来的时候是几点钟呢?”

“应该是半夜吧?”

“还用你说,当然是半夜,我是问几点钟?”

“确切的时间,不仔细回想一下怎么知道啊。”

妻子还是打算继续回想下去。但是,巡警不过是走个形式,随便问问,至于那贼几点进来的,根本无关他的痛痒。他觉得主人夫妇随便回答一两句就行了,撒个谎也没关系,然而主人夫妇老是傻里傻气地互相询问,于是巡警有些不耐烦了,问道:“这么说,被盗时间不清楚了?”

于是主人以他特有的腔调答道:“可以这么说吧。”

巡警没有笑,说:“那么,请你交一份失盗申报表。写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锁好门窗就寝后,盗贼将某套窗摘下,溜进某室内,盗走几样物品。特此申诉。’这不是申报,是申诉,最好不写台头。”

“被盗物品需要一一写明吗?”

“是的。外褂几件,价值多少,这样列成表呈报。——我进屋看也没有什么用,已经是被盗之后了嘛!”巡警淡然说完就走了。

主人将笔砚拿到客厅中心,让妻子坐在自己面前,用吵架似的大嗓门儿说:

“现在我要写失盗申诉书。你把被盗物品一件件地说来!快说呀!”

“哟,真是的。居然还叫我‘快说’,你这么耍横,谁还肯说?”女主人只系了条细带子,一屁股坐下。

“你怎么这副样子!活像个没人要的卖笑女郎!为什么不系腰带?”

“你若嫌这带子难看,就给我买一条来。什么女郎女郎的,还不是因为被偷了,有什么办法!”

“连腰带也被偷了去吗?可恶的盗贼!那就从腰带开始写吧。丢的是什么样的腰带?”

“什么样的腰带?我能有几条啊?就是黑缎子面、绸子里的那条呗!”

“好的,黑缎面绸子里腰带一条。——值多少钱?”

“六元左右吧!”

“还了得,系这么贵的带子。今后要系一元五角左右的!”

“哪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啊。所以说你这个人没有人情味嘛。不管老婆穿得怎么邋遢都不在乎,只要把自己打扮好就行。”

“行啦,还丢了什么?”

“捻绸外褂。那是河野的婶子送给我的纪念品,所以同样是捻绸,和现在的捻绸不是一个档次的。”

“没工夫听你讲解。值多少钱?”

“十五元!”

“穿十五元的和服外褂,太不合身份了!”

“那怎么了,又不是花你的钱买的!”

“还有什么?”

“黑布袜子一双。”

“是你的吗?”

“是你的呀,两角七分买的。”

“下一个。”

“山药一箱。”

“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了吃?还是做成山药泥吃?”

“我哪知道他想怎么吃,有劳你到窃贼家跑一趟,问问他吧!”

“值多少钱?”

“我可不知道山药的价钱。”

“那就写上十二元五角左右吧。”

“这也太离谱了,就算是从唐津挖来的山药,也不可能值十二元五角啊。”

“你不是说不知道吗?”

“是不知道,虽然不知道,可是十二元五角,也太过分了。”

“不知道价钱,又说十二元五角太过分,是怎么回事?完全不合逻辑啊。所以,我才说你是奥坦钦·巴列奥略[9]呢。”

“你说我是什么?”

“奥坦钦·巴列奥略。”

“是什么意思?”

“管它是什么意思。接下来是——我的衣服怎么一件也没有提?”

“还有什么都不管我的事。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啊。”

“那也可以告诉我呀。你也太欺负人了!你一定觉得我不懂英语,用英语说我坏话吧。”

“少说废话,快些往下说!不赶快交上申诉书,失盗的物品就找不回来啦。”

“反正现在申诉也找不回来了。还是快点告诉我奥坦钦·巴列奥略是什么意思为好。”

“你这个女人真是难缠。不是告诉你什么意思也没有吗?”

“那好吧,失盗物品也只有这些。”

“真是榆木疙瘩脑袋!那就随你的便好了,我不再写申诉了。”

“我也不告诉你丢了什么了,申诉书应该是你自己写的。你不写,我怕什么!”

“那就不写了!”

主人照例猛地站起来,走进书房去了。妻子退到了饭堂,坐在针线盒前。约莫十分钟工夫,两个人什么也不做,瞪着纸隔扇发呆。

就在这时,寄来山药的多多良三平,“哐当”一声推开大门,走进屋来。多多良三平原是这家主人的门生,如今,法政大学毕了业,就职于某公司的矿山部。这位也是实业家苗子,是铃木藤十郎的后来人。三平君感念过去的交情,常常来旧日先生的茅舍造访。若是星期日,会玩上一整天再回去。他和这一家人的关系就是如此的无拘无束。

“师母,今天是个好天气呀!”他好像是唐津口音,在女主人面前,坐下来,支着一条腿说。

“噢,是多多良君!”

“先生出门了?”

“没有,在书房。”

“师母,先生这么用功,有伤身体呀!又是个星期天,师母!”

“跟我说也没用,你直接对先生说吧!”

“好的……”说到这儿,三平看了看屋里,说:“今天怎么也没看见小姐们哪?”

话音没落,敦子和骏子从隔壁房间跑了出来。

“多多良哥,今天带寿司了吗?”姐姐敦子还记得前些天的约定,一见三平的面就问起来。多多良搔着头皮坦白说:

“你还记得呀,下次一定带来!今天忘了。”

“不行!”姐姐一说,妹妹也立刻照着学:“不行——!”

女主人渐渐心情好些了,有了一点笑容。

“我没带寿司来,可是送来山药了呀。小姐们尝过了吗?”

“山药是什么?”姐姐一问,妹妹又学着说:“山药,是什么呀?”

“还没吃吗?快叫妈妈煮呀!唐津山药不同于东京的山药,可甜哪!”

听到三平夸赞家乡,女主人这才想了起来。

“多谢多多良君,上次送了那么多山药。”

“怎么样?尝过了吗?我专门订做了个木箱,装得很紧实,以免山药折断。想必没有断吧?”

“可惜呀,您好不容易送给的山药,昨天夜里被小偷偷走了。”

“窃贼吗?愚蠢的家伙!竟有人那么喜欢山药吗?”三平大为感慨。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了吗?”姐姐问。

“嗯。”女主人轻声回答。

“进了小偷……进了小偷……进来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回是妹妹问的。对于这奇怪的发问,女主人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说:

“进门时是一张吓人的脸。”说着,看了看多多良。

“吓人的脸,是不是像三平哥那样的脸呢?”姐姐毫不留情面地反问道。

“说什么呢,没有礼貌。”

“哈哈哈……我的脸那么吓人吗?这可怎么办啊。”三平说着,搔起头来。

多多良三平的脑后有一块直径一寸上下的秃。一个月前出现的,找医生看了,还是没有治好。第一个发现这块秃的是敦子。

“唉呀,三平哥的脑袋跟妈妈的脑袋似的发亮呢!”

“不是叫你们别瞎说吗?”

“妈妈,昨晚那个贼,脑袋也发亮吗?”这是妹妹提出的问话。女主人和三平都不由得失声大笑。可是孩子们太烦人,没法好好说个话,女主人就对姐俩说:

“好了,好了,你们俩到院子里去玩一会儿,妈妈这就给你们拿点心来。”总算把孩子们轰出去了,然后认真地问道:“多多良君,您的脑袋怎么啦?”

“长了虫子,老是治不好。师母也有吗?”

“瞎说,哪里有什么虫子!女人盘发髻的地方,都会有点秃的。”

“秃疤,都是因为有细菌呀。”

“我的可不是细菌。”

“那就是师母固执了。”

“不管怎么说,反正不是细菌。对了,英文把秃头叫作什么?”

“秃头好像是叫作bald."

“不,不是这个。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问问苦沙弥先生,立刻就会清楚的。”

“他说什么也不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只知道‘bald’这个词,很长的词?怎么说的?”

“是‘奥坦钦·巴列奥略’,‘奥坦钦’大概是‘秃’,巴列奥略是‘头’吧。”

“也许是这样。我这就到先生书房去查查韦氏大辞典。不过,先生也真是与众不同啊。这么好的天气,竟闷在家里。师母,先生这样下去,胃病可好不了啊!还是劝劝他到上野去赏樱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