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他可不是傻瓜。是个非常精明能干的人,在企业界小有名气呢,你不知道他吗?就住在前面那条街。”

“金田吗?他算个什么东西!”

“火气很大呀!何必呢,其实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吧,就是打个比方,连这‘三无’都做不到,就别想赚钱的意思。像你这么钻牛角尖,怎么行啊。”

“‘三无战术’这种玩笑话也就罢了,可是他老婆的鼻子该怎么比方呢?你去过他家的话,自然拜见过那个‘鼻子’吧。”

“金田太太吗,那位夫人可是个非常开通的人哟!”

“我是说她的鼻子。就是她的那个大鼻子啊!前几天,我还给她的鼻子写了一首俳体诗呢。”

“什么是俳体诗?”

“连俳体诗都不懂啊,你也太落伍了。”

“啊,像我这样繁忙,对文学之类毕竟是一窍不通呀。再说从前我就不大喜欢附庸风雅。”

“你知道查理曼大帝[6]的鼻子长得什么样吗?”

“哈哈哈哈,老兄真有闲情雅致啊。我可不知道。”

“威灵顿[7]被他的部下起了个‘鼻子’的绰号,你知道吧?”

“你干吗这么跟鼻子过不去啊?何必操那份心呢,鼻子是圆的还是尖的,都无所谓啦。”

“大谬不然。你知道帕斯卡尔[8]的传闻吗?”

“又是‘你知道吗?’我就像来考试似的。帕斯卡尔又怎么啦?”

“帕斯卡尔曾经这样说过。”

“说什么?”

“假如克娄巴特拉女王[9]的鼻子稍微短一点儿,会给世界的外观带来巨大的变化。”

“噢,原来如此。”

“所以说,像老弟这样不把鼻子当回事,轻视鼻子,可要不得。”

“好吧,今后我一定重视起来。这个事先这样吧,我这次来,是有点事跟你商量。那个,听说原来是你教过的,叫作水岛……那个水岛……哎呀,名字一时想不起了。——那个,听说他常到你这儿来?”

“是寒月吗?”

“对呀,对呀,是寒月,寒月。我今天就是为了解他的情况才来的。”

“莫非是跟婚事有关?”

“啊,多少有些关系吧。我今天到金田家去……”

“前些天,‘鼻子’已经亲自登门了。”

“是呀,金田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她说想向苦沙弥先生仔细了解一下,可是不巧迷亭也在场,被他胡言乱语地一搅和,什么也没问成。”

“那还不是得怪她长了那么个大鼻子啊。”

“她并没有怪罪老兄的意思呀!她说,上次因迷亭在场,无法详细打听,感到非常遗憾,所以拜托我再来详细地问一问。我还从来没有帮过人家这种忙,不过假如当事人双方都不嫌弃的话,我从中周旋,加以成全,倒也不是件坏事。——这么着,我就前来造访了。”

“有劳老弟啦!”主人冷淡地回答,但他心里不知怎么,听了“当事人双方”这个词儿,竟有点活动。有种宛如闷热的盛夏之夜,一缕凉风潜入袖口的感觉。本来,这位主人是被塑造成了一个粗鲁、顽固而无趣的人,然而,他又将自己与那冷酷而没有人情味的文明产物区分开来。欲知他是什么人,只要看他无端发火、怒发冲冠的样子,便可领略其中奥妙。前些天他之所以和鼻子夫人吵架,是因为对那个大鼻子看不顺眼,对于鼻子夫人的女儿倒没有什么。由于讨厌实业家,因而必然也讨厌实业家一分子的金田,但这与金田小姐本人,可以说是毫不相干的。他对金田小姐往日无仇近日无冤,而寒月又是胜于手足的爱徒。倘若果然如铃木君所说的那样,当事人双方有情有义的话,即便是间接地妨碍此良缘,也绝非君子之所为。——苦沙弥先生当然自诩为君子了。——假如当事人双方相爱的话……可是,问题就在这儿。若想端正自己对于此事的态度,必须首先弄清真相。

“我问你,那个女子愿意嫁给寒月吗?金田和‘鼻子’怎么想,我不管,她本人是怎么想的呀?”

“这个嘛,让我……怎么说呢……好像是……对,好像是愿意吧。”铃木先生的回答有些含含糊糊。他本打算只要了解清楚寒月先生的情况,能够回去复命就完成使命了,至于小姐的心愿他并不曾问过。因此,八面玲珑的铃木也不禁有些狼狈。

“‘好像’可是太含糊啦。”不论何事,主人不正面予以攻击,便不甘心。

“哪里,怪我的表达不妥。小姐对寒月君确实是有意的。不对,是非常有意呀……什么?——是太太对我说过的呀。据夫人说,小姐有时候还说过寒月的坏话呢。”

“那个姑娘吗?”

“是啊。”

“岂有此理,还说坏话!这不是更说明她对寒月没有意思吗?”

“这就是所谓世事纷繁哟!对自己喜欢的人,有时候会骂得更凶呢。”

“哪里有这样愚蠢的人哪?”

纵然听到对人情奥妙这等鞭辟入里的分析,主人依然不开窍。

“那种蠢人世上随处可见,无可奈何。金田太太就是这么说的:‘虽然小姐时常骂寒月先生就像个没头脑的窝囊废,但这正说明小姐心里相当惦念他呀!’”

主人听了铃木这套奇谈怪论,因过于出乎意外,而瞪圆眼睛,并不回答,像摆摊的算命先生似的,死死盯着铃木的脸。看这架势,弄不好我会白跑这一趟的。铃木似乎意识到了这一层,将话头转向主人也能够作出判断的方面来。

“老兄想一想就会明白的。小姐有那么多财产,有那么出众的相貌,当然不愁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啦。寒月呢,或许也很了不起,但是说到身份……不,说身份的话可能有点不礼貌,从财产方面来说,想必谁都会觉得两个人不那么般配吧。尽管如此,做父母的还是操心费神地特地派我为这事来一趟,岂不是足以说明小姐对寒月有意了吗?”铃木巧舌如簧地辩解道。

见主人终于有所醒悟,铃木才放下心来,但他明白在这关键时刻如果磨磨蹭蹭,仍有遭遇当头棒喝的危险,加快推进此事,尽早完成使命乃万全之策。

“总而言之,正如我刚才说过的那样,对方表示,金钱、财产等等都可以不要求,但是希望寒月能够取得一个资格。所谓资格,就是学位啊——倒不是说他当上了博士,才可以嫁女儿给他。请不要误会。只因上次金田太太来的时候,碰上迷亭兄在场,净说些不着调的怪话的缘故。……不,没有怪你。太太还夸你是个耿直坦**的好人呢。全要怪迷亭不好。……所以呢,人家说了,寒月如果成了博士,女方在世人面前也有了面子,脸上有光。怎么样?水岛君可否于近期着手写出博士论文,以便获取博士学位呢?……其实呢,金田家对于什么博士啦、学士啦都无所谓的,只是人言可畏嘛,实在是无法将就噢。”

听他这么说,主人觉得对方要求有个博士学位也不无道理。既然觉得不无道理,主人就打算依照铃木君的要求去做。那么,要主人活,还是要主人死,全凭铃木先生一句话了。主人果然是个单纯而又正直的人。

“那么,下次寒月来,我劝他写一篇博士论文吧!不过,必须首先问问清楚,寒月到底想不想娶金田小姐。”

“问清楚干什么呀?像你这么古板,什么事情也会搞砸的。还是平常聊天时,不露声色地试探他一下,才是上策。”

“试探一下?”

“对。说‘试探’也许不合适。其实也不用试探,闲聊时自然会搞清楚的。”

“你也许搞得清楚,可是我,不问个明白是不会清楚的。”

“搞不清楚,就算了吧。不过,像迷亭君那样多管闲事,胡乱插嘴,破坏人家姻缘可不好。这种事,即使不去成全,也应该尊重人家本人的意愿。下次寒月来,请尽可能不要横加干扰。——不,我不是说你,是说迷亭。那个家伙只要一插嘴,就没有指望了。”

正当他替主人编排迷亭时,如同俗话说的那样:“说曹操曹操就到。”迷亭先生又是乘着春风从后门飘然而入。

“啊,来稀客啦!对于像我这样的熟客,苦沙弥向来是慢待的,不像话!看样子,苦沙弥的家门,十年登一次是最好不过了。这点心不是都比往日高级吗?”说着,迷亭不客气地大吃起藤田点心铺的羊羹来。

铃木先生不知所措,主人讪笑着,迷亭吧唧吧唧地吃着点心。我从檐廊窥见这一瞬间的光景,觉得足以构成一幕哑剧。如果说禅门的无言问答是以心传心,那么,这出无言的场面分明也是以心传心的一幕,尽管极其短暂,却颇为精彩。

“我还以为你老兄会羁旅一生,志在天涯海角呢,不想什么风又把你给吹回来了。看来还是愿意长生不老啊!谁知道会撞上什么大运呢。”

迷亭对铃木说话也像对主人一样,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客气。尽管从前是一起开伙的老友,但十年没见了,总会感觉生疏的,可是,唯独迷亭先生绝不会这样的。不知这算是聪明呢,还是愚蠢呢?咱可判断不了。

“说得多么可怜哪,我可不记得对你不敬过呀。”铃木虽然回答得不置可否,但显得心神不定,神经质地搓弄着那条金链。

“喂,你坐过电车吗?”主人突然对铃木提了个奇怪的问题。

“看来,我今天是为了被诸位奚落而来呀。虽说我是个土包子,可我还有市电公司的六十张股票呢。”

“那可是不能小瞧你啊!我本来有八百八十八张半的股票,遗憾的是全被虫子蛀了,如今只剩下半张。假如你再早些到东京来,还可以送给你十张虫子没蛀的。好可惜哟!”

“你这张嘴还是那么刻薄。不过玩笑归玩笑。持有那种股票是不会吃亏的,股价年年看涨啊。”

“对呀!即使只有半个股,在手里放了一千年,也能盖上三座仓房的。在这方面,你和我都是精明过人的当代英才嘛,不过,若论此道,苦沙弥兄就可怜了。你一提到‘株’,他说不定以为是白萝卜的兄弟辈呢。”

迷亭说着,又拿了块羊羹,朝主人望去,主人受到迷亭传染,不由得将手伸向点心盘。看来,世上万事争先的人享有被他人效仿的权利。

“股票的事就不管它了,我真想让曾吕崎坐坐电车,哪怕一次也行啊。”主人怅然地望着在羊羹上留下的齿痕。

“曾吕崎若是坐上电车,肯定是坐到品川下车。莫如还当他的天然居士,将法号刻在压咸菜缸的石头上,更保险些。”

“说到曾吕崎,听说他死了。真可惜啊!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太可惜了。”

铃木话音刚落,迷亭立刻接过话茬:“虽然头脑聪明,但是烧饭技术却是最差劲的。轮到他做饭的时候,我总是到校外去吃荞面条填饱肚子。”

“没错,曾吕崎做的饭又糊、又夹生,我也吃不下。而且还总是用生拌豆腐对付人,冰凉得没法吃。”铃木也从记忆的深处唤醒了十年前的旧怨。

“苦沙弥从那时起就和曾吕崎成了好友,天天晚上一同出去喝小豆年糕汤,由于吃得太多,结果留下了病根,如今得了慢性胃炎,可受罪啦。说实在的,苦沙弥吃多了小豆年糕汤,按理说,应该比曾吕崎早死才对啊!”

“荒谬绝伦!我吃小豆年糕汤算什么,你自己呢,号称什么锻炼身体,天天晚上拿着竹刀到学校后面的卵塔墓地去敲打石塔。还不是被和尚发现,挨了一顿训吗?”主人也不甘示弱,揭了迷亭的短。

“啊,哈哈哈哈……对呀,对呀,记得那和尚说:‘你敲死人的头,会妨害他们安眠的,别敲了!’不过,我只是用竹刀敲打,可是这位铃木将军却是大打出手。他跟石塔相扑,搬倒了大小三座石塔呢。”

“那时,可把那和尚气坏了,非叫我给扶起来不可。我说,等我找几个人来一起扶吧。他说:‘不许找别人!为了表示忏悔,你必须自己把石塔扶起,否则,就是忤逆佛旨。’”

“当时你上身穿件白细布衬衫,下身扎了个兜裆布,站在雨后的水坑里吭哧吭哧地把石塔扶起来……”

“你居然还装模作样地给我画什么素描,真可恶!我虽然不轻易发脾气,可那时心里想:这家伙也太不像话了。你当时说过的那套说词我至今没忘,不知你可记得?”

“十年说过的话,谁还能记得。不过,还记得那座石碑刻的字是:‘归泉院殿黄鹤大居士,安永五年辰正月’。那座石塔真是古雅啊。我搬走的时候甚至想把它一起盗走哪!真是一座符合美学原理的哥特式石塔噢。”迷亭又开始卖弄他那半瓶子醋的美学知识。

“那些就算了,我说的是你讲过的那套遁词。你当时是不是若无其事地说什么:‘吾辈乃有志于美学专业之学子,故而必须把天地间一切有趣事物尽可能写生下来,以供将来之参考。诸如可怜、可悲等私情之语,均不应出于忠实于学业之吾辈之口。’我觉得此人太不通人情,便用全是泥巴的脏手把你的写生册给撕烂了。”

“我这个前途无量的绘画天才遭到摧残,变得一蹶不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啊。是被你断送了才华的呀,我恨死你了。”

“别倒打一耙啦!我才应该恨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