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周围有一圈游廊,四面各有一道台阶通往楼上。庭院开阔青翠,其间零星散落着几张朴素的铁凳。庭院里有座铁质的花园凉亭,按眼下时髦的叫法,可称作“观景楼”。有人向斯嘉丽保证,亭子是正宗的哥特式风格。此外,院里还有两尊大铁像,一尊是牡鹿,一尊是跟设得兰矮种马一般大小的大驯犬。如此宽敞华丽、时髦幽暗的新家让韦德和埃拉有些眼花缭乱,反而院子里这两只铁动物,叫他俩欢喜非常。

屋内陈设完全按照斯嘉丽的意愿布置。每间屋子都铺着厚厚的红地毯,门上挂着红天鹅绒门帘。最新款的黑胡桃木家具上了层天然清漆,能雕花的地方全部精雕细刻;马鬃毛坐垫油光水滑,女士们若不当心,准会从上面滑下来。墙上到处挂着镀金框的镜子和长长的窗间镜,数量多到瑞德有次都懒懒地说赶得上贝尔·沃特林妓院了。镜子之间还有装在沉重画框里的钢板印刷画,有的长达八英尺,是斯嘉丽特地从纽约订购回来的。墙上全是华丽的深色墙纸,天花板很高,屋里总是很暗,因为窗户上都挂着紫红色的长毛绒窗帘,将大部分阳光都挡在了外面。

总之,这座宅子任谁看了都会艳羡不已。斯嘉丽无论是踏在柔软的地毯上,还是陷入厚厚的羽毛床垫里,都会想起塔拉冰冷的地板和塞满稻草的褥套,然后便觉得无比满足。她认为这是她见过的最漂亮、装潢最高雅的屋子,瑞德却说它可怕得像场噩梦。不过,只要她高兴,大可尽情享受。

“一个陌生人看到这座房子,哪怕不跟他说我们的任何情况,他也看得出盖房子的钱肯定来路不正,”瑞德道,“斯嘉丽,要知道,不义之财永远结不出好果,这座房子就是明证。只有投机商才盖得出这种房子。”

但骄傲又快活的斯嘉丽心里盘算的都是等一切尘埃落定,她要如何在这儿大宴宾客。因此,她只是顽皮地揪住他的耳朵道:“胡说八道!别唠叨个没完啦!”

如今斯嘉丽已经知道,瑞德就爱杀她的威风,一有机会就会扫她的兴,所以压根不能认真听他的嘲讽。她若认真,非跟他吵起来不可。她可不想跟他唇枪舌剑,因为到头来落败的总是她。因此,无论瑞德说什么,她都不认真听。遇到非听不可的,她就权当玩笑话。至少,有段时间她就是这么干的。

蜜月期间和住在国立酒店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相处融洽。但等搬进新居,斯嘉丽身边聚起一批新朋友后,两人便常常说吵就吵。每次争吵的时间都不长,因为跟瑞德吵架根本持续不下去。无论斯嘉丽言辞多么激烈,瑞德总能冷静淡漠地静候时机,一逮到她的纰漏就猛刺一句。斯嘉丽大吵大嚷,瑞德却不吵,只清楚明白地就她、她的所作所为、新房子和新朋友们发表看法。有时,他的看法一针见血,让斯嘉丽没法再当成笑话置之不理。

比如,斯嘉丽想把“肯尼迪杂货店”这个招牌换了,换个更吸引人的名字。她让瑞德帮忙起个带“商场”二字的店名,瑞德提议就叫“Caveat Emptorium(2)”,还向她保证这名字跟她店里的货是绝配。斯嘉丽觉得这两个词听起来很不凡,甚至还命人按此重漆了招牌。后来,阿希礼·威尔克斯尴尬地译出真正含义,斯嘉丽暴跳如雷,瑞德却乐得放声大笑了一场。

瑞德对待嬷嬷的态度也让斯嘉丽恼火。嬷嬷始终寸步不让,认为瑞德就是套着马具的骡子。她对瑞德虽然礼貌,却很冷淡,总是喊他“巴特勒船长”,从不叫他“瑞德先生”。瑞德送她红裙子,她连个屈膝礼都没有,之后也从没穿过那条裙子。虽然韦德非常喜欢瑞德叔叔,瑞德显然也很喜欢他,但只要有机会,嬷嬷就让埃拉和韦德远离瑞德。然而,瑞德非但没有辞退、非难或苛待嬷嬷,反而对她十分恭敬,比对斯嘉丽新交的那些太太客气多了。瑞德总要征得嬷嬷的允许,才会带韦德去骑马;就连给埃拉买个洋娃娃,都要先问问嬷嬷的意见。然而,嬷嬷始终对他不怎么客气。

斯嘉丽觉得瑞德作为一家之主,应该对嬷嬷严厉些。瑞德却只是笑笑,说嬷嬷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

有一次,瑞德冷静地说共和党对佐治亚的统治过几年就会结束,届时民主党卷土重来,斯嘉丽的日子就要难过了,也惹得斯嘉丽火冒三丈。

“等民主党人有了自己的州长和议会,你那些粗俗的共和党新朋友就都得滚蛋,都得重操旧业,干起开酒吧或倒泔水的行当。到时可就只剩你一个,既没有民主党朋友,也没有共和党朋友。算啦,明天的事,现在何必去想。”

斯嘉丽哈哈大笑。她会发笑也不无道理,因为当时布洛克的州长位置坐得稳稳当当,议会里已经有二十七名黑人,而佐治亚州成千上万的民主党人早已被剥夺选举权。

“民主党人永远别想卷土重来。他们做的事只会让北佬更疯狂,推迟自己重新上台的时间。他们只会吹牛和大晚上出去干三K党的勾当。”

“他们会回来的。我了解南方人,也了解佐治亚人。他们坚强倔强,如果卷土重来需要再打一场仗,那他们就会再打一场。如果需要像北佬一样买黑人选票,他们也会照做。如果需要效仿北佬,让上万死人参加投票,他们也会把佐治亚每座墓地的尸体都弄到投票站。在我们那好朋友鲁弗斯·布洛克宽厚的统治下,局势越来越糟,佐治亚人终有一日会把他赶出去。”

“瑞德,别用这么难听的字眼!”斯嘉丽嚷道,“你说得好像我不高兴看到民主党人重新上台一样!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他们若能回来我开心得很。你以为我乐意看着那些士兵在街上走来走去,随时提醒我——你以为我喜欢呀——哼,我也是佐治亚人!我很乐意看到民主党人重新执政。但他们上不了台,永远没戏。就算他们上台了,对我那些朋友又能有什么影响?他们的钱还是他们的,不是吗?”

“如果他们守得住的话。但我怀疑,照他们目前的花法,谁都维持不了五年以上。来得容易去得快。他们的钱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正如我的钱也没给你带来任何好处一样。我漂亮的骡子太太,我的钱肯定还没把你变成一匹马,不是吗?”

最后一句话让两人吵了好几天。见斯嘉丽一连四天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显然是想要他道歉,瑞德不顾嬷嬷反对,干脆带着韦德去了新奥尔良,直到斯嘉丽气消了才回来。不过,没能让他低声下气,始终是斯嘉丽心中的一根刺。

瑞德心平气和地从新奥尔良回来,斯嘉丽也只能尽量压抑怒火,想着还是今后再找他算账,眼下真不想为不愉快的事伤神。她满脑子都是要在新家举办第一次宴会的事,所以一定要心情愉快。那将是一场盛大的晚宴,要摆上棕榈树、请乐队、游廊全铺上帆布,还要有她一想起就会流口水的各种点心。她要把亚特兰大认识的所有人都请来,包括所有老朋友和度蜜月回来后认识的那些漂亮新朋友。大部分时候,准备宴会的兴奋感足以让她忘掉瑞德那些刺耳的话。筹备期间她很快活,多年来头一次这般快活。

噢,有钱多有意思啊!有钱就能不计开销地举办宴会!有钱就能买最贵的家具、裙子和吃食,压根不用考虑账单!能给查尔斯顿的保利娜姨妈和厄拉利姨妈,以及塔拉的威尔寄去大额支票的感觉多美妙啊!噢,只有满心嫉妒的傻瓜才会说钱不是万能的!瑞德竟然说钱没给她带来任何好处,简直就是故意跟她作对!

斯嘉丽向所有朋友和熟人都发了请帖,甚至包括她不喜欢的人,就连上次到国立酒店看她时态度几近粗暴的梅里韦瑟太太和冷淡到极点的埃尔辛太太都没漏掉。斯嘉丽还邀请了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虽然她知道这两人不喜欢自己,也知道她们没有像样的衣服来赴宴,肯定会很尴尬。斯嘉丽这场乔迁宴——或者按眼下对晚宴的时兴叫法——“大聚会”,一半是宴会,一半是舞会,是迄今为止亚特兰大最盛大的聚会。

当晚,室内和铺了帆布的游廊上宾客如云。大家喝着斯嘉丽用香槟调制的潘趣酒,吃着她准备的小馅饼和奶油牡蛎,踏着乐队演奏的舞曲起舞。乐队前面还仔仔细细地立起一排棕榈树和橡胶树,以作遮挡。但除了玫兰妮、阿希礼、佩蒂姑妈、亨利伯父、米德医生夫妇和梅里韦瑟爷爷,瑞德口中的“保守派”一个都没来。

很多“保守派”其实经过一番犹豫后,都决定来参加这场“大聚会”。有些人因为玫兰妮的态度接受邀请,另一些人觉得瑞德毕竟对自己或亲人有救命之恩。但宴会开始前两天,有谣言称布洛克州长也在受邀之列。保守派们立马寄来卡片,说非常遗憾不能接受斯嘉丽善意的邀请。还有一小部分老朋友虽然到场,可一看到州长踏进斯嘉丽的房子,就尴尬但坚决地告辞了。

遭遇如此轻慢,斯嘉丽既困惑又愤怒,觉得这简直彻底毁了宴会。多么高雅的“大聚会”啊!她如此煞费苦心地策划,就是想让大家瞧瞧宴会有多么精彩盛大,结果到场的老朋友只有几个,宿敌更是一个都没来!黄昏时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斯嘉丽恨不得大哭大闹一场,却又怕瑞德哈哈大笑,也怕他虽嘴上不说,那双闪烁的黑眼睛也会说“我早告诉过你啦”。于是,斯嘉丽咽下愤怒,勉强装出一副优雅淡漠的模样。

第二天早晨见到玫兰妮时,斯嘉丽才终于忍不住,把心中怨气一股脑儿都发泄了出来。

“玫兰·威尔克斯,你侮辱了我,还让阿希礼和其他人也侮辱我!你知道的,要不是你拉他们走,他们肯定不会走得那么快。噢,我看见你了!我刚想带布洛克州长过来见你,你就跟兔子似的跑了!”

“我原本不相信——不相信他真会来,”玫兰妮不悦地道,“虽然人人都说——”

“人人?这么说,每个人都在我背后喋喋不休地嚼舌根,对吗?”斯嘉丽愤怒地吼道,“你是想告诉我,如果早知道州长会来,你就不来啦?”

“嗯。”玫兰妮盯着地板,轻声道,“亲爱的,我真的不能来。”

“见鬼!所以,你也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侮辱我?”

“噢,天哪!”玫兰妮难过地大声道,“我不是故意伤害你的。亲爱的,你是我的姐妹,还是查理的遗孀,我——”

她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搭在斯嘉丽胳膊上,却被后者甩开了。斯嘉丽真想跟杰拉尔德从前发火时一样放声大吼,但玫兰妮选择直面她的怒火。看着斯嘉丽冒火的绿眸,她单薄的肩膀挺得笔直,周身的庄重神气简直跟她那稚气的脸庞和身材毫不相称。

“亲爱的,抱歉伤害了你,但我不能见布洛克州长或任何共和党人和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无论是你家,还是别人的家,我都不会见他们。不见,哪怕不得不——不得不——”玫兰妮搜肠刮肚,想找出一个分量最重的词,“哪怕不得不粗俗无礼。”

“你在批评我的朋友?”

“不,亲爱的。但他们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你是在批评我不该把州长请到家里来?”

玫兰妮虽被逼得没了退路,依旧毫不动摇地直视着斯嘉丽的眼睛。

“亲爱的,你做什么事都有你的道理。我爱你,信任你,不会出言指责你,也不会允许别人指责你。可是,噢,斯嘉丽!”玫兰妮突然滔滔不绝起来,言辞激烈,带着不可动摇的仇恨,低声道,“你能忘记那些人对我们做过的事吗?你能忘记查理的死、阿希礼被毁掉的健康和付之一炬的十二橡树园吗?噢,斯嘉丽,你难道忘了那个攥着你妈妈的针线盒,被你开枪打死的可怕北佬吗!你不会忘记舍曼的人闯进塔拉,连我们的内衣都要偷走吧!他们差点儿烧掉塔拉,还想抢走我爸爸的军刀!噢,斯嘉丽,你请来参加宴会的,不正是这群抢劫我们、折磨我们、任由我们挨饿的人吗!也是这群人煽动黑奴造反,至今依旧继续抢劫我们,不让我们的男人投票选举!我忘不了,也不会忘。我不仅不会让小博忘记这些事,还要让我的孙子孙女们继续仇恨那些人——只要上帝让我活着,我就要教会子子孙孙仇恨那些人!斯嘉丽,你怎能忘记?”

玫兰妮停下来喘气,斯嘉丽瞪着她,被她颤抖却激烈的声音吓了一跳,顿时没了火气。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斯嘉丽不耐烦地质问道,“我当然记得!但玫兰,一切都过去了。我们现在得尽量利用局势,随遇而安,我正在努力这么做。只要利用得好,布洛克州长和其他好一些的共和党人能帮我们很多忙。”

“共和党里没有好人。”玫兰妮断然道,“而且,我也不想要他们的帮助。如果局势都是北佬的局势,那我一点也不想利用。”

“天哪,玫兰,干吗发这么大火?”

“噢!”玫兰妮似乎有些良心不安,“看我都说了什么!斯嘉丽,我不是有意伤你的心,也不是来指责你的。各人想法不同,人人都有权保有自己的想法。好啦,亲爱的,我爱你。你知道我爱你,无论你做什么,我对你的爱都不会改变。你也依然爱我,不是吗?斯嘉丽,我没惹你恨我吧,有吗?斯嘉丽,我俩若有了什么嫌隙,我可受不了——我们一起吃了多少苦啊!快说,我俩还跟从前一样好。”

“玫兰,你胡扯什么呀,真是小题大做。”斯嘉丽勉强回道,但这次并未甩开对方偷偷揽上自己腰肢的手。

“嗯,我们重归于好了!”玫兰妮很开心,却还是轻声补了一句,“亲爱的,希望我们还像往常一样互相走动。你只需告诉我共和党人和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什么时候来看你,那些日子我就待在家中好了。”

“你来不来我才不在乎。”斯嘉丽戴上遮阳帽,气呼呼地进了屋。看到玫兰妮一脸伤心的模样,斯嘉丽受伤的虚荣心总算得到些许补偿。

***

举办了第一场宴会后的几周里,斯嘉丽发现要对公众舆论摆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真是非常困难。除了玫兰妮、佩蒂、亨利伯父和阿希礼,老朋友们都不再登门,也不请斯嘉丽去参加他们那些并不奢华的聚会。这时,斯嘉丽心里真是既困惑又受伤。难道她没有诚心和解,没有表明自己并不怨恨他们的流言蜚语和背后诽谤吗?他们当然知道她跟他们一样不喜欢布洛克州长,她之所以对此人示好,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一群蠢货!如果人人都对共和党人笑脸相迎,佐治亚很快就能摆脱她如今所处的这种困境。

当时斯嘉丽并不明白:自己与旧生活和老朋友之间脆弱的联系,已经被她永远切断。哪怕有玫兰妮的影响,也无法修复那细若蛛丝的联系。玫兰妮虽困惑又心碎,却依旧忠于斯嘉丽,但无意修补那破碎的联系。哪怕斯嘉丽想恢复旧日生活,回到老朋友身边,如今也再无转圜的可能。面对她,全城的人都如花岗岩般冷硬无情。包围着布洛克政权的恨,也将她团团围住。这种恨里几乎没有怒火,却冰冷刺骨、无法平息。斯嘉丽已经将自己的命运跟敌人的绑在了一起。无论她出身如何,有什么样的家庭关系网,现在也已被划入变节者的行列,成了一个同情黑人解放运动的人、叛徒和共和党人,更是一个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

斯嘉丽难过了一阵子,先前假装的不在乎就变成了真正的不在乎。她从不会为人们的异常行为忧虑多久,也不会因一次失败就一蹶不振。很快,她便不在乎梅里韦瑟家、埃尔辛家、怀廷家、邦内尔家、米德家和其他人家如何看待自己。至少,玫兰妮会登门,还会带着阿希礼一起来。阿希礼才是最重要的人。此外,还有很多人比那些迂腐保守的老母鸡和蔼得多。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想宾客盈门,立马就能如愿以偿。相比拘谨古板、总是反对她的老傻瓜们,这些客人不仅穿得更漂亮,也更讨人喜欢。

这些人都是亚特兰大的新来者,有些是瑞德的老朋友;有些是瑞德口中的“生意”往来对象——他所谓的这些“生意”,就是他做过的那些神秘勾当;有些是斯嘉丽住在国立酒店期间结识的夫妻;还有一些是布洛克州长的下属。

斯嘉丽如今交往的人五花八门,比如在十几个州都住过的格勒特一家——显然,每次布下的骗局被识破,这家人就匆匆逃离;来自某个偏远州的康宁顿夫妇——他们曾跟当地的自由人管理局有些关系,于是借此从本该受其保护的无知黑人身上大发横财;靠卖“纸板”鞋给邦联政府牟利的迪尔夫妇——战争最后一年,他们被迫躲去欧洲;在不少城市都有违法记录,却常常在政府合同中成功中标的亨登夫妇;以赌博起家的卡拉汉夫妇——如今,他们正利用州政府的钱修建并不存在的铁路,以牟取更多财富;弗莱厄蒂夫妇——一八六一年,他们以每磅一美分的价格买入食盐,一八六三年以每磅五十美分的价格售出,赚了一大笔;巴特夫妇——战时在北方某个大都市开过一间当地最大的妓院,如今两人已跻身一流投机家之列。

如今,这种人都是斯嘉丽的密友。不过,她举办的那些大宴会,还是有不少出身名门,有文化又有教养的人参加。除了拎毯制手提包的投机家,北方一些有钱人也被亚特兰大重建和扩张时期源源不断的生意吸引而纷纷赶来。富裕的北佬家庭将年轻子弟送到南方,让他们在新的地区开疆辟土。退伍的北佬军官也在这座曾经艰苦奋战才成功占领的城市定居。起初,富裕又好客的巴特勒太太举办豪华宴会,这些人还会因为人生地不熟而乐意前来。但很快,他们便退出了斯嘉丽的圈子。他们都是正派人,只要与这些投机家及其统治政权稍一接触,就会跟佐治亚本地人一样厌恶他们。很多人甚至变成民主党,比南方人更像南方人。

其他仍留在斯嘉丽社交圈的人,在别处也不受欢迎。他们倒愿意去保守派安静的客厅,却根本接不到邀请。这些人中有一些是北方小城镇的女教师。她们怀着提高黑人文化水平的愿望而来。还有一些是支持联邦重建计划的南方佬——他们本是出色的民主党人,但南方投降后转而加入了共和党。

不切实际的北佬女教师和转投共和党的南方佬,很难说本地人更讨厌二者中的哪一种。相比之下,应该后者更招人厌。对于女教师,一句话就能将其摒除脑海:“得了,这种爱黑鬼的北佬,你还能指望什么?她们当然觉得黑鬼跟她们一样好!”但对那些为个人利益转投共和党的佐治亚人,就找不到任何借口了。

“既然我们都能饿肚子,你们应该也能。”这便是保守派们的想法。很多前邦联老兵明白看到家人缺衣少食的人心中有多害怕,所以对为了让家人有饭吃而改变政治阵营的前战友更宽容。保守派的女人们却不这么想,她们是社会势力背后最无法安抚、最坚定不移的力量。在她们心中,那个已经落空的伟大目标比起最辉煌时更强大、更珍贵,如今已经变成她们崇拜的对象。跟伟大目标相关的一切都是神圣的,比如为它牺牲的战士之墓、战场、破碎的旗帜、厅堂里交叉悬挂的军刀、褪了色的前线来信,以及老兵们。对于昔日的敌人,这些女人绝不提供帮助、安抚或宽恕。如今,斯嘉丽也被划入敌人之列。

在这个随各种紧急的政治形势应运而生的杂糅社会中,只有一点是共同的——金钱。战前,其中的大部分人这辈子从没一次性拥有过二十五美元,如今,他们挥金如土,其奢靡放纵之气,在亚特兰大真是前所未见。

随着共和党执掌政权,全城进入一段铺张浪费的时代。一层薄薄的文雅虚饰,掩住底下的邪恶与粗俗。贫富差距从未如此悬殊。身处上层的人根本不关心下面那些不够富裕的人。当然,黑人除外。黑人一定要得到最好的:学校、住宅、衣服、娱乐,全都要最好的。因为他们是一股政治力量,他们投出的每张票都是有用的。至于最近陷入贫困的亚特兰大居民,就算全都饿死街头,那些新近发迹的共和党人也不会在乎。

斯嘉丽在这庸俗浪潮的波峰志得意满、趾高气扬。她是个刚结婚的新娘,一身华服美裳,明艳动人,还有瑞德的钱做坚实后盾。这是一个适合她的时代——粗陋、炫目、艳丽又俗气,满是衣着过于讲究的女人、陈设过于奢华的房屋,还有太多珠宝、太多马匹、太多食物和太多威士忌。斯嘉丽偶尔静下心来思考,便明白按照埃伦的严格标准,她新结识的那些女人,没有一个符合淑女的标准。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从她站在塔拉的客厅,决定当瑞德的情妇那天起,埃伦的这套标准她就已经打破了太多太多次。现在,她也不会经常感到良心不安了。

严格说来,这些新朋友或许真不是淑女、绅士,但跟瑞德在新奥尔良的朋友一样,他们都很有意思!跟初来亚特兰大时结识的那些柔和顺从、按时去教堂做礼拜、爱读莎士比亚作品的朋友相比,现在这些人有趣得多。除了短暂的蜜月期,斯嘉丽已经有很长时间既不开心,又没有安全感。如今,生活安定了,她就想跳舞、玩乐、纵情狂欢、大吃大喝;她想穿丝绸锦缎、想在柔软的羽绒被褥里打滚儿,还想给各种上好的家具换上新衬垫。这一切她都如愿以偿。摆脱了童年束缚,甚至连对贫穷的最后一丝恐惧也不复存在后,斯嘉丽在瑞德饶有兴趣的宽容下,终于实现了从前梦想过很多次的生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若反对,就直接叫他见鬼去!

如今,跟赌徒、骗子、礼貌的女投机家,以及所有靠耍花招成功的人一样,斯嘉丽也体会到了那种愉快的陶醉感。这些人的生活,无疑是故意给了组织良好的社会一记耳光。斯嘉丽随心所欲地说话做事,很快就变得傲慢无礼、目空一切。

对新结识的共和党和南方佬朋友,斯嘉丽毫不迟疑地摆出一副傲慢模样。但她对北佬驻军军官及其家眷更粗鲁无礼。各种涌入亚特兰大的人中,斯嘉丽偏偏不接待也不容忍军人,甚至还故意冲他们发脾气。无法忘记蓝军装意味着什么的,并非只有玫兰妮一人。对斯嘉丽来说,那套军装和那些金色纽扣永远意味着围城的恐惧、逃亡的可怖,意味着掠夺和焚烧、极度贫困和在塔拉的艰苦劳作。现在她有钱了,又结交了州长和众多共和党显要,所以完全有能力冒犯每个穿蓝军装的人。而且,她也正在这么做。

有一次,瑞德懒洋洋地向斯嘉丽指出:如今聚到家中的男客,不久前都还穿着那身蓝军装。但她回嘴说北佬只有穿上蓝军装才像北佬。对此,瑞德只耸耸肩,回了一句:“如此言行一致,你可真是个宝贝。”

斯嘉丽讨厌那身刺眼的蓝军装,很喜欢怠慢他们。那些人对此越困惑不解,她就表现得越轻慢。驻军家属感到困惑也很正常,因为她们大多都是安安静静、教养良好的人,在备受敌意的陌生土地上孤独寂寞,一心想返回北方的家乡,而且被迫支持一帮乌合之众的统治,多少也有些羞愧。相比斯嘉丽交往的狐朋狗友,这些人显然优秀得多。看到时髦漂亮的巴特勒太太竟与俗不可耐、一头红发的布里奇特·弗莱厄蒂推心置腹,却故意怠慢自己,军官太太们自然费解。

然而,甚至斯嘉丽推心置腹的那些太太,也得受她的气。不过,她们忍得心甘情愿。对那些女人来说,斯嘉丽不仅代表着财富和优雅,也代表着旧制度,代表着过去那些显赫的姓氏、古老的家族和旧传统。她们热切希望自己也能攀上这一切。她们如此渴望的旧家族只怕早已将斯嘉丽排除在外,新贵族阶层的太太们却并不知道这点。她们只知道斯嘉丽的父亲是个大奴隶主,母亲来自萨凡纳的罗比亚尔家族,丈夫是查尔斯顿的瑞德·巴特勒。对她们来说,知道这些就够了。斯嘉丽是她们挤进那个旧社会的敲门砖。那个圈子里的人鄙视她们,从不登门回访,在教堂遇见也不过冲她们冷淡地欠欠身而已。事实上,斯嘉丽不仅仅是她们试图打入那个圈子的敲门砖。对这些刚刚发迹的女人来说,斯嘉丽本人就代表了那个圈子。这些人本就是冒牌淑女,根本看不出斯嘉丽的伪装,不知道她也是冒牌淑女。斯嘉丽自命不凡,她们就真以为她不凡,于是对她一忍再忍。斯嘉丽无论装腔作势、故作优雅、傲慢无礼,还是粗暴地直接批评她们的缺点,这些太太都忍了下来。

她们都是新近才发迹,对自己没有信心,所以更是加倍地想要表现得温文尔雅,不敢动怒或与人顶嘴,唯恐被人认为她们没有淑女风范。她们一定要当淑女,花多大代价都在所不惜。于是,这些人装得无比柔弱、谦逊和天真。听她们说话,真叫人觉得她们不是没腿、天生身体不健全,就是对这邪恶的世界一无所知。没人想得到那个一头红发、无论怎么晒都是一身白皮肤、操一口浓重爱尔兰土腔的布里奇特·弗莱厄蒂竟是偷了父亲的私房钱偷偷来到美国,在纽约的一家旅馆做女服务员。再瞧瞧娇滴滴的西尔维娅·康宁顿(原名萨迪·贝尔)和玛米·巴特,谁料得到前者其实在鲍厄里她爸开的酒馆里长大,生意一忙就得当女招待。至于后者,据说原先就是其丈夫妓院里的一名妓女呢。不过,如今她们都成了受人庇护的娇贵太太。

男人们虽然有了钱,却不容易学会新的生活方式,也可能是他们没耐心满足成为新绅士的要求。他们在斯嘉丽的宴会上痛饮美酒,喝得酩酊大醉。每次宴会结束,总有一两个烂醉如泥的客人留下来过夜。这些人喝起酒来,一点都不像斯嘉丽做姑娘时遇到的那些男人,而是越喝越迷糊、蠢笨,结果丑态百出、粗俗不堪。而且,不管斯嘉丽在他们面前放多少个痰盂,次日清晨,地毯上还是会有不少烟草汁。

斯嘉丽虽然看不起他们,却又喜欢他们作陪。因为喜欢,所以她总请他们到家里来;但因为蔑视,她又总在被惹恼后叫他们通通见鬼去。不过,他们都能容忍她。

他们甚至能容忍更难忍受的瑞德。他们也知道瑞德看穿了他们,因为他哪怕在自己家中,也会毫不犹豫地说揭短就揭短,往往说得他们毫无还口之力。瑞德并不以自己财路不正而羞耻,因此也假装认为他们同样如此,于是一有机会就大发议论,将他们一致认为最好避而不谈的隐秘揭露无遗。

谁都不知道瑞德何时就会端着一杯潘趣酒,亲切友善地说:“拉尔夫,我要是聪明点儿,当初就该跟你一样,向孤儿寡母兜售金矿股票,而不是去跑封锁线。你这招毕竟安全得多啊。”“哎呀,比尔,我瞧见你又买了对共轭马啊。是不是那子虚乌有的铁路债券又卖出去几千啊?干得好啊,伙计!”“阿莫斯,恭喜!又拿下一份州政府的合同。但要为此贿赂那么多人,真是太不划算了。”

女士们觉得瑞德可恶至极、粗俗得简直令人难以忍受。男人们在背后骂他猪猡、杂种。这些亚特兰大的新居民和老亚特兰大人一样讨厌瑞德。瑞德无意安抚二者,依旧我行我素,对周遭的议论不屑一顾,充耳不闻。他待人极其谦恭有礼,反倒让人觉得这种谦恭本身就是一种冒犯。对斯嘉丽来说,瑞德依旧是个谜,但她已经不想费神解谜。她深信这世上从未有能让他快活的事,将来也不会有。要么就是他很想得到某样东西,却无法如愿;要么他根本一无所求,所以才对什么都无所谓。他嘲笑她做的每件事,鼓励她铺张浪费、傲慢无礼,讥讽她虚伪做作,却又为她付清所有账单。

(1) 一种类似桥牌的纸牌游戏。

(2) 拉丁词,意为“一经售出,概不退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