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写信给你吗?噢,估计是太羞愧,没脸写吧。她是该羞愧!噢,我怎么有个如此丢人的妹妹!”

此时此刻,弗兰克连提问的勇气都没了,只面如死灰地坐在那儿,呆呆地盯着斯嘉丽,手中的缰绳都松了。

“她下个月就要嫁给托尼·方丹了。噢,弗兰克,我很抱歉。对不起,竟是我把这消息告诉了你。她怕自己真成老姑娘,不愿再等啦。”

弗兰克把斯嘉丽扶出马车时,嬷嬷已经站在前门廊上。她的头巾湿了,紧紧裹在身上的旧披肩也沾了不少雨点,显然已在屋外站了许久。嬷嬷那张满是皱纹的黑脸又气又忧,斯嘉丽从未见过她把嘴唇噘得如此高。嬷嬷飞快地瞥了弗兰克一眼,看清来人后,顿时变了脸色——变得高兴、困惑,又带些歉疚之意。她摇摇摆摆地朝弗兰克走来,开心地打招呼,跟他握手时,还咧嘴行了个屈膝礼。

“见到老乡真开心,”嬷嬷说,“你还好吧,弗兰克先生?哎呀,你气色真不错哪!早知斯嘉丽小姐是跟你出去,晓得她有人照顾,我就不用这么担心啦。回来后发现她不见了,一想到她独自在城里乱转,街上全是那些刚获自由的垃圾黑鬼,我就急得跟没头苍蝇似的。亲爱的,你要出去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呢?着凉了吧!”

斯嘉丽狡黠地冲弗兰克眨了眨眼。虽然刚刚才得知坏消息,弗兰克还是微微一笑,明白她这是在求自己保持沉默,跟她共守一个快乐的小秘密。

“嬷嬷,快去给我找几件干衣服。”斯嘉丽说,“再来点热茶。”

“天哪,你这新衣裳真是全毁啦,”嬷嬷抱怨道,“我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把它烘干刷净,让你今晚穿着它去参加婚礼啊。”

嬷嬷进了屋,斯嘉丽凑到弗兰克跟前耳语道:“今天你可一定要来吃晚饭。我们太孤单啦。饭后,我们还要去参加婚礼。你可得陪我们一起去!对了,求求你,苏埃伦的事——千万别告诉佩蒂姑妈。她一定会非常难过,而她若知道妹妹的事,我也会受不了——”

“噢,我不说!不说!”弗兰克急忙道,仿佛一想起这事就害怕似的。

“你今天对我真好,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又有勇气啦。”分别时,斯嘉丽捏了捏他的手,一双眼冲他大送秋波。

等在门内的嬷嬷不可思议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气喘吁吁地跟着她上楼进了卧室。她默默地帮斯嘉丽脱掉湿衣服,一件件地搭在椅背上,然后把斯嘉丽推上了床。等到端来一杯热茶、拿来一块法兰绒布包好的热砖,嬷嬷才俯视着斯嘉丽,用近乎道歉的口气说:“乖乖,怎么不告诉嬷嬷你到底要干吗?这样,我也不用大老远地跟来亚特兰大。我都这么老了,还这么胖,跑来跑去真是吃不消啊。”过去,斯嘉丽也听过她这样说话。

“嬷嬷,你在说什么呀?”

“亲爱的,你就别糊弄我了。我还不了解你吗?刚才瞧见弗兰克先生和你那张脸,你的心思我就全懂啦,就像别人读《圣经》一样清楚明白。我还听到你跟他嘀咕苏埃伦小姐呢。要早知道你对弗兰克先生动了心思,我就待在家里不来啦。”

“哎呀,”斯嘉丽在毯子下舒舒服服地躺好,明白要想瞒过嬷嬷纯属白费心机,于是索性问道,“那你本来以为我盯上了谁?”

“孩子,我不知道。但你昨天那脸色,我可不喜欢。而且,我记得佩蒂帕特小姐曾写信给玫兰小姐,说巴特勒那无赖有很多钱。这种话我可不会忘。弗兰克先生虽然不好看,但他好歹是个绅士。”

斯嘉丽狠狠瞪了嬷嬷一眼,嬷嬷也平静地回瞪一眼,那目光似乎在说她什么都知道。

“呃,那你打算怎么办?跟苏埃伦告密吗?”

“我一定想方设法,帮你讨好肯尼迪先生。”嬷嬷边说,边为斯嘉丽掖好脖子周围的毯子。

嬷嬷在房间里来回瞎忙时,斯嘉丽就静静地躺着,为两人无须多说什么而大感欣慰。不需解释,也没有责备。嬷嬷心中了然,始终没吭一声。斯嘉丽觉得,嬷嬷比自己更坚定。那双浑浊的老眼无比睿智,看问题又深又准。她也跟野蛮人和小孩般直率,只要觉得自己的宝贝受到威胁,立马奋起反抗,才不管什么良心不良心。斯嘉丽是她的宝贝。宝贝想要什么,哪怕那样东西是别人的,嬷嬷也愿意帮她弄到手。至于苏埃伦和弗兰克·肯尼迪的权益,嬷嬷才不在意,顶多在心里冷笑几声罢了。斯嘉丽遇到了麻烦,正在奋力解决。斯嘉丽是埃伦小姐的孩子,嬷嬷随时随地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边。

斯嘉丽感觉到了这份沉默的支持,全身也因脚下的热砖暖和起来。回家途中在马车上挨冻时生出的那丝微弱希望,此刻已经熊熊燃烧,烧遍全身,烧得她心脏狂跳、热血奔涌,又有了力量。这股无所顾忌的兴奋之意让她恨不能放声大笑,欣喜若狂地想:“我还没被打败!”

“嬷嬷,把镜子给我。”斯嘉丽说。

“别把肩膀露出来。”嬷嬷命令道,递过镜子,厚厚的嘴唇弯出一个笑容。

斯嘉丽打量着自己。

“我真是白得像鬼,”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

“是没以前漂亮了。”

“呃……外面雨下得大吗?”

“可不是吗,瓢泼大雨!”

“好吧,那你还是得替我进城一趟。”

“下这么大的雨,我不去。”

“好吧,你不去,我就自己去。”

“就不能等一等吗?我看你今天也够累的了。”

斯嘉丽端详着镜中的自己:“我想买瓶科隆香水。你可以帮我洗洗头发,再往上面喷点科隆香水。再给我买瓶榅桲胶,把头发弄平整些。”

“我才不会在这种天气给你洗头。而且,你也不必跟那些**似的,往头发上喷科隆香水。只要我还有口气,就不会让你这么干!”

“哦,不,我就要。去我钱包里拿个五美元的金币,赶紧进城。还有——呃,嬷嬷,到了城里,再给我带盒胭脂吧。”

“带什么?”嬷嬷怀疑地问。

斯嘉丽看向嬷嬷,眼中带了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意。她从不知道,嬷嬷到底能被逼到什么地步。

“你别管,直接说要买胭脂就行。”

“不知道的东西,我才不买。”

“哎呀,怎么如此好奇,就是种颜料,抹脸用的!别像只蛤蟆似的,气鼓鼓地站在那儿。快去呀!”

“颜料!”嬷嬷惊呼道,“抹脸用的!哼,你长大啦,我打不动你了是吧!我还从没如此丢脸呢!你真是疯了!埃伦小姐这会儿在坟墓里都不得安宁!你居然要把脸抹得跟个……”

“你明明非常清楚,罗比亚尔外婆也会擦胭脂,而且……”

“没错,小姐,她不仅只穿一条衬裙,还往裙子上洒水,好现出腿形。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也可以这么干!老小姐年轻时世风开放,但现在不同了呀,她们……”

“天哪!”斯嘉丽终于发火了,大叫着掀了毯子,“你还是赶紧回塔拉去吧!”

“除非我自愿,否则你不能把我赶回去。我是自由的……”嬷嬷气呼呼地道,“我就要待在这儿。回**去!你想得肺炎吗?把紧身胸衣脱了!赶紧脱了,亲爱的。好啦,斯嘉丽小姐,这种天气,你哪儿也不许去。天哪!但你真像你爸!赶紧回**躺好——我才不会给你买什么抹脸的东西!大家要是知道我给自家孩子买那种东西,那我真是羞死算了!斯嘉丽小姐,你又甜美又漂亮,根本不必抹什么颜料。亲爱的,只有坏女人才用那种东西。”

“但她们抹了之后很好呀,不是吗?”

“天哪,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宝贝儿,别再说这种糟糕的话啦。宝贝儿,把湿袜子脱下来。你可不能自己去买那东西,埃伦小姐的魂魄会来找我算账的。回**去。我这就去买,没准儿还能找到一家谁都不认识我的店。”

那天晚上,范妮的婚礼在埃尔辛太太家如期举行。老利瓦伊和其他乐手为演奏舞曲调音时,斯嘉丽快活地环顾四周。又能在舞会上跳舞,多激动人心呀!受到热烈欢迎,也让斯嘉丽心花怒放。她挽着弗兰克的胳膊进屋时,每个人都喜笑颜开地冲过来表示欢迎,又是亲吻,又是握手,说他们有多想念她,还让她一定别再回塔拉了。男士们殷勤备至,似乎都忘了她过去如何死命伤他们的心。姑娘们也不计较她曾拐跑自己的情郎。就连战时对她颇为冷淡的梅里韦瑟太太、怀廷太太、米德太太等诸位老贵妇,也忘了她曾经的轻浮行径和自己对她那些不以为然的批评,只记得她也跟大伙一样经历了战败,只记得她是佩蒂的侄媳妇和查尔斯的遗孀。她们吻她,含着泪柔声提起她亲爱母亲的离世、细细询问她父亲和妹妹的情况。每个人都问起玫兰妮和阿希礼,想知道他们为何没回亚特兰大。

受到欢迎虽然很开心,但斯嘉丽还是有丝极力想掩饰的窘迫。这份窘迫来自她那条天鹅绒裙。虽然嬷嬷和厨娘又是用水壶烫,又是拿干净的发梳刷,又是在炉火边拼命翻烤,裙子膝盖以下仍湿乎乎的,裙边也有点点污渍。斯嘉丽生怕有人注意到她衣服脏了,从而猜出她只有这一条好裙子。但看到很多客人的裙子比她的差远了,她总算稍微开心了些。那些裙子很旧,显然都是仔细补缀和熨烫过。她的裙子虽然有点湿,至少完完整整、崭新崭新的。其实,除了范妮那件白缎结婚礼服是新的,全场只有斯嘉丽穿新裙子。

想起佩蒂姑妈说过的埃尔辛家近况,斯嘉丽很纳闷他们哪儿来的钱买白缎礼服、茶点和婚礼装饰,又是哪儿来的钱请乐队。这些肯定得花不少钱。或许是借的吧,要么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出了力,只为给范妮一场奢华的婚礼。斯嘉丽觉得,如此艰难时世还办这样的婚礼,简直跟塔尔顿兄弟的墓碑一样,都是极端浪费的行为。因此,她也跟站在塔尔顿家墓地时一样,既愤怒,又冷漠。可以任意挥霍金钱的日子已经过去,这些人干吗非得摆出旧日排场?

但她耸耸肩,立刻抛开了这瞬间的不快。花的又不是她的钱,干吗要生他人的气,毁了自己今晚的快乐?

斯嘉丽发现,新郎原来是老熟人——斯巴达的汤米·韦尔伯恩。一八六三年他肩膀受伤时,还是她照顾的呢。当时,他还是个身高六英尺的英俊小伙,放弃了医学院的学业,加入骑兵团。如今,他却像个小老头,因为臀部的伤身形佝偻。正如佩蒂姑妈所说,他走路有些困难,叉着腿,模样很难看。但他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点,或者说压根不在意,一副仿佛对任何人都无所求的模样。他已经彻底放弃继续学医的愿望,如今是名承包商,正指挥着一群爱尔兰人建造一座新旅馆。斯嘉丽虽纳闷他这身体状况如何承担如此繁重的工作,却什么也没问,只不无讽刺地想:“生活所迫,什么都能干。”

汤米、休·埃尔辛和小猴子似的勒内·皮卡德跟斯嘉丽站在一起聊天。椅子和家具都被挪到墙边,为跳舞做准备。休没多大变化,仍跟斯嘉丽一八六二年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样瘦削敏感,前额照旧垂着一绺淡棕色的头发,手也还是精致细嫩,不像能干什么活的样子。但跟上次休假回来娶梅贝尔·梅里韦瑟时相比,勒内倒变了不少。他那双黑眼睛虽仍似高卢人般闪闪放光,内心也怀着克里奥尔人对生活的热忱,开怀大笑时的神情仍和原初一样,却让人感受到了些许战争初期不曾有过的艰难严峻。而当年那副穿着惹眼的义勇军军装、高傲优雅的派头,早已**然无存。

“脸如玫瑰,眸似翡翠。”勒内边说,边亲吻斯嘉丽的手,赞美她脸上的红晕,“就跟我第一次在义卖会上见着你时一样漂亮。你还记得吧?我永远忘不了,你手一抛,就把婚戒扔进了我的篮子。哈,多英勇啊!不过,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你竟还没为自己弄到第二枚戒指!”

他顽皮地眨了眨眼睛,用胳膊肘撞了下休的胸口。

“勒内·皮卡德,真没想到你也会赶馅饼车。”斯嘉丽说。自己这有失身份的职业被人点破,勒内不以为耻,反倒哈哈大笑着直拍休的背。

“一针见血!”他大声道,“这是岳母梅里韦瑟太太分派的差事,可是我这辈子干的第一份活计。我——勒内·皮卡德——本打算养养赛马、拉拉小提琴终老此生的!如今,我却拉起馅饼车。可我喜欢这差事!我那岳母大人有本事让男人干任何事。汤米,她若做了将军,我们估计都能打胜仗,对吧?”

哼!斯嘉丽想,他家曾经在密西西比河沿岸有十英里土地,在新奥尔良也有座大房子,如今却说喜欢赶馅饼车?!

“要是让咱那岳母参了军,我们肯定一周就能打败北佬。”汤米附和道,眼睛扫向自己那位苗条坚毅的新岳母,“我们之所以能坚持这么久,全都是因为后方这些女士没有放弃哪。”

“她们永不放弃。”休纠正道。他笑得一脸骄傲,却也带了点讽刺意味,“无论自家男人在阿波马托克斯(1)干了什么,今晚在场的女士没有一个投降的。她们比我们难过得多。我们至少还能在战斗中出出气。”

“女人们只有恨。”汤米下了结论,“是吧,斯嘉丽?看到自己的男人沦落到如此地步,女士们比我们更焦心吧。休本想当律师,勒内本该为欧洲各国首脑演奏小提琴——”他闪开勒内挥来的拳头,“我本来要当医生,现在却——”

“给我们点时间!”勒内大声道,“我一定能成为南方的馅饼大王!休老弟就当木柴大王!至于汤米老兄,没了黑奴,还有一群爱尔兰奴隶嘛!这变化多大,多有趣啊!斯嘉丽小姐和玫兰小姐,你们干什么?会挤牛奶、摘棉花吗?”

“当然不干!”斯嘉丽冷冷地说,真不明白勒内怎能欣然接受艰苦生活,“那些活我们家的黑人会干。”

“听说玫兰小姐给儿子起名叫‘博勒加德’,你告诉她,我——勒内很欣赏这个名字,并且认为除了‘耶稣’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啦。”

提到路易斯安那这位闯劲十足的英雄,他虽在微笑,眼里却闪着骄傲的光芒。

“呃,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呢。”汤米说,“我虽然不想降低老博的声望,但我的大儿子得叫‘鲍勃·李·韦尔伯恩’。”

勒内哈哈大笑,耸了耸肩。

“跟你们说个笑话,但这是真的。你们知道克里奥尔人是怎么看待我们英勇的博勒加德将军和你们的李将军吗?在一辆快驶到新奥尔良的火车上,李将军手下的一个弗吉尼亚兵遇到了博勒加德将军手下的一个克里奥尔兵。弗吉尼亚兵滔滔不绝地讲述李将军各种丰功伟绩,克里奥尔兵一面礼貌地倾听,一面皱眉苦思,然后微笑着说:‘李将军!啊,没错!我想起来了!李将军!就是博勒加德将军夸奖过的那位!’”

斯嘉丽很想礼貌地跟着笑,却实在不明白这故事到底什么意思。在她看来,克里奥尔人不就跟查尔斯顿和萨凡纳人一样傲慢吗?再说,她一直以为阿希礼的儿子应该跟父亲同名才对。

乐手们调好音,突然奏响了《老丹·塔克》。汤米转向斯嘉丽:“想跳舞吗,斯嘉丽?我虽然没法请你跳,但休或勒内——”

“不了,谢谢。我还在为母亲守孝。”斯嘉丽连忙道,“我坐在旁边看就好。”

她目光一扫,在人群中找到了坐在埃尔辛太太身边的弗兰克·肯尼迪,立刻招呼他过来。

“我去那边凹室坐坐,你给我拿些点心过来,我们好好聊聊。”三个男人走后,她对弗兰克说。

弗兰克匆匆去为她端葡萄酒、拿切得极薄的蛋糕,斯嘉丽在客厅尽头的一间凹室坐下,小心翼翼地藏起裙子最脏的部分。见到这么多人,还有听到了音乐,她兴奋得把早晨在瑞德那儿受到的羞辱都抛诸脑后了。明天回顾瑞德的所作所为和自己的耻辱时,再来痛苦吧。明天,她再来想自己是否已经给弗兰克那颗受伤而困惑的心留下了什么印象。不是今晚。今晚,她要连指尖都充满活力,所有感官都充满希望,双眼也闪闪发光。

她从凹室望向偌大的客厅,看人们跳舞,想起自己战时初到亚特兰大时,这间客厅是何等美丽。当时,硬木地板光亮如镜,头顶那盏枝形吊灯的数百个小棱镜捕捉并投射出几十支蜡烛的每道光芒,仿佛钻石、火焰和蓝宝石般,照亮整个房间。墙上的老肖像高贵优雅地俯视着来宾,显得温和而好客。红木沙发非常柔软,其中最大的一张就放在她此刻坐着的这间尊贵凹室里。每次参加舞会,斯嘉丽都最爱坐这儿。从此处望出去,能看到客厅和那头餐厅的所有愉快景色。餐厅里,椭圆形的红木餐桌能坐二十人。二十张细腿餐椅端庄矜持地靠墙放着。巨大的餐具柜和碗橱里摆着沉甸甸的银器、若干“七枝”烛台、高脚酒杯、调味品瓶、细颈盛水瓶和亮闪闪的小玻璃杯。战争打响后的头几年,斯嘉丽经常坐在这张沙发上,身边总有某位英俊的军官作陪,跟她一起听小提琴、低音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演奏,听那些舞动的双脚在打过蜡、抛过光的地板上发出令人兴奋的嗖嗖声。

如今,枝形吊灯暗淡无光,歪歪斜斜地挂着,大部分棱镜都碎了。北佬入侵者们似乎把这些美丽的东西视作了皮靴**的目标。此刻,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室内照明大半靠大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跳动的火光中,暗淡的老地板伤痕累累,早已无法修复;褪色的墙纸留下的一块块方形痕迹,表明墙上曾挂过肖像画;灰泥墙上一条条宽大的裂缝,让人想起围城期间一枚炮弹在此处炸开,掀掉了部分屋顶和二楼地板。摆着蛋糕和细颈盛水瓶的厚重老红木桌虽仍立在空****的餐厅里,却已满是划痕,桌腿的断裂处也明显看得出拙劣的修补痕迹。餐具柜、银器和细腿餐椅都已消失无踪。客厅后部那些拱形法式长窗上挂的暗金色锦缎帷幔也不见了,只剩几扇虽然干净却显然补缀过的花边窗帘。

从前她很喜欢的那张弧形沙发已被一张很不舒服的硬木长凳取代。她尽量优雅地坐在凳子上,心想若裙子不脏该多好,这样自己就能去跳舞了。能再有机会跳舞多开心哪!不过,相比气喘吁吁地跳里尔舞,待在这间僻静的凹室,她能跟弗兰克做更多事,比如佯装着迷地听他说话,鼓励他干出更大的蠢事。

可音乐真诱人哪。她穿着便鞋的脚也忍不住跟老利瓦伊张开的大脚打拍子。老利瓦伊正卖力地把班卓琴弹得震天响,招呼众人跳舞。大家面对面排成两列,后退、旋转、抬起手臂搭出拱门,舞步沙沙,时而唰地擦过地面,时而和着节拍踢踏。

老丹·塔克喝醉了——

(请舞伴们转一圈!)

跌进火堆,踢起一个木块!

(女士们,请跳一下!)

在塔拉庄园过了几个月沉闷无聊、精疲力竭的日子,能再听到音乐和舞步的声音,看到一张张熟悉友善的笑脸在昏暗的灯光下说着陈年笑话、喊着往日口号,互相打趣、鼓劲和调情,真好哪!这感觉真如死而复生,仿佛五年前明媚灿烂的日子又回来了。只要闭上眼,不去看那些改了又改的旧衣裳、打了补丁的靴子和便鞋;只要不回想那些没法来跳里尔舞的小伙子,斯嘉丽几乎觉得一切都未曾改变。但她放眼望去,瞧见聚在餐厅那些细颈盛水瓶旁、倚墙聊天的老头,手里连把扇子都没有的主妇,以及身姿摇曳、轻歌曼舞的年轻人时,心中却突然升起一股冰冷的恐惧,觉得一切都已天翻地覆,眼前这些熟悉的身影不过鬼魂而已。

他们虽还是从前那副老面孔,给人的感觉却不一样了。是什么变了?只是因为长了五岁吗?不,除了时间的流逝,还有别的。他们身上失去了某样东西,他们的世界也失去了某样东西。五年前,有种安全感将他们温柔地包裹起来。在那柔和得令人毫无察觉的庇护中,他们茁壮成长。如今,这种感觉烟消云散。往日在这个角落的激动、欢愉和兴奋之情,以及旧时那令人迷醉的生活方式,也随之而去了。

斯嘉丽知道自己也变了,但改变的方式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呢?她坐在那儿看着众人,觉得自己好似一个陌生又孤独的异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跟他们完全语言不通。然后,她意识到面对阿希礼时,她也是这种感觉。她的世界里,大部分都是阿希礼及其同类。这个世界有某种她无法理解的东西,这种东西让她生出了格格不入之感。

大家的面孔几乎没有变化,行为举止更是一如往常。但她似乎觉得,老朋友们身上也就只剩下这两样东西了——永恒的尊严和一贯的殷勤有礼丝毫不变,至死都不会改变。但他们也将带着这永恒的、深重得难以言说的痛苦进入坟墓。他们都是声音柔和却又凶猛好斗,而且疲惫不堪的人。他们已被打败,可不愿承认失败,纵使颓丧伤残,仍旧昂然挺立。他们溃不成军、孤立无援,是被征服之地的人民。他们看着心爱的家园被敌人践踏,看着本州的律法被无赖们肆意嘲笑,看着从前的奴隶威吓自己,看着男人被剥夺公民权、女人被侮辱。他们想到了死亡。

旧世界的一切都变了,只剩下些旧形式。但旧习俗还得延续,因为他们只剩这些了。他们紧紧抓住自己过去最熟悉、最珍视的东西:从容不迫的举止、礼貌、与人交往时的那份愉悦悠闲,以及最重要的一点——男人对女人的保护姿态。他们恪守从小遵循的传统,对女人温柔有礼,几乎成功创造出一种保护氛围,让自己的女人看不到任何艰难苦楚和不合宜之事。斯嘉丽觉得,这点简直荒谬至极。因为在过去的五年中,哪怕最与世隔绝的女人,也什么都见到了。她们护理伤员,合上将死之人的眼睛,饱受战火之苦,尝尽恐惧、逃难和饥饿的滋味。

但这些人无论见过何等景象、干过何等卑贱的活计,他们依旧是绅士淑女,纵使颠沛流离,也是庄严贵族。虽痛苦、超脱、冷漠,他们仍关爱彼此,如钻石般坚毅,如头顶那破败的枝形吊灯般明亮易碎。昔日岁月一去不复返,他们依然故我,仿佛过去那种悠闲迷人的日子还在。他们打定主意绝不放弃旧日之道,不像北佬般横冲直撞、为蝇头小利争抢奔忙。

斯嘉丽知道自己也变了,否则不仅干不出离开亚特兰大后的一切,如今也不会煞费苦心地筹谋。但她的坚强与这些人不同。至于到底有何不同,她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或许,区别在于她什么事都能做,这些人却有很多宁死也不肯做的事。或许,区别在于他们哪怕绝望,仍能笑对生活,冲其优雅地鞠上一躬,然后从旁经过。而她斯嘉丽,可做不到这个。

她没法无视生活,反而必须过下去。生活太残酷、太不友善,所以她连用微笑掩饰一下都做不到。斯嘉丽一点也看不到朋友们身上的温和、勇气和不屈的骄傲,只看到一种愚蠢的倔强。这种倔强让那些人纵然看到事实,却不敢正视,反而一笑置之。

斯嘉丽看着那些跳舞跳得满脸通红的人,好奇他们是否也如自己一般,被各种事物逼迫:情人殒命、丈夫残废、子女挨饿、田地丧失、心爱的家园住进陌生人。当然,他们也遭到了这些逼迫!斯嘉丽对他人境况的了解,只比自己的稍欠些许。他们失去的,她也曾失去;他们的贫困,也如她的贫困;他们遇到的问题,她也遇到了。然而,这些人就此做出的反应,却跟她不同。她在客厅看到的这些面孔都不是真实的,不过假面而已,是他们永不愿摘下的完美假面。

但他们若跟她一样,饱尝艰难生活之苦,如何还能维持这副轻松愉快的模样?他们当然跟她一样!他们究竟为何如此?她完全不能理解这些人,甚至心中隐有怒意。她无法跟他们一样,无法如此漠然随意地审视这个破碎的世界。她就像只被追捕的狐狸,跑得心脏几欲炸裂,只盼能在被猎狗追上前逃入地洞。

她突然开始痛恨所有人。因为他们与自己不同;因为他们接受失败的态度她永远学不会,也不想学。她恨他们,恨这些面带微笑、脚步轻盈的陌生人;恨这些骄傲的傻瓜竟以失去某物为荣,仿佛失去反而更值得骄傲一般。虽然每日都在干粗活,还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再有新衣,这些女人仍打扮得跟淑女似的。全是淑女!尽管穿着天鹅绒长裙,头发上喷了香水,出身高贵,也曾拥有傲人的财富,但斯嘉丽不觉得自己是淑女。跟塔拉庄园的红土地打交道的艰难岁月,已经夺走她身上的文雅高贵。除非桌上摆满银器和各色水晶器具,除非吃上热气腾腾的丰盛佳肴,除非马厩里有自己的马和马车,除非在塔拉摘取棉花的是黑人而非白人,她才会再觉得自己是淑女。

“啊!”斯嘉丽愤怒地吸了口气,“差别就在这儿!她们虽然穷,却仍觉得自己是淑女。我做不到。这些傻瓜怎么就是不懂,没有钱,如何做得了淑女!”

哪怕在这刹那的顿悟时刻,斯嘉丽也隐隐觉得她们看起来虽蠢,态度却没错。埃伦也会跟她们一样。这个认知让斯嘉丽不安。她知道自己应该跟她们感同身受,可她办不到。她知道自己应该跟她们一样,坚信出身高贵的淑女永远都是淑女,哪怕沦落到贫困不堪的境地,也照样是淑女。然而,她现在没法逼自己相信这点。

有生以来,她一直听人们大肆嘲笑北佬,说他们以财富,而非出身充高贵。此时此刻,虽然这个观点无异于歪理邪说,斯嘉丽还是觉得:北佬哪怕在其他所有事上都错了,这事却没说错。有钱才能当淑女。她知道埃伦若听到女儿这么说,定会晕过去。无论多穷,埃伦都不会觉得羞耻。羞耻!没错,这便是斯嘉丽的感觉。贫穷,穷到纡尊降贵,穷到干本该黑奴们干的活,还不羞耻吗?

斯嘉丽恼火地耸耸肩。或许这些人是对的,她错了。可对错有何关系?这些骄傲的傻瓜不像她一样朝前看,只是绷紧每根神经,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荣誉和名声冒险,去夺回失去的东西。他们很多人都认为努力挣钱有失体面。但世事维艰,若想不被生活打倒,就得粗鲁艰难地拼搏斗争。斯嘉丽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会在家族传统的阻碍下,拒绝参与这种旨在赚钱的斗争。他们都觉得毫不掩饰地赚钱,甚至谈钱,都粗鄙至极。当然,凡事有例外。比如梅里韦瑟太太烤馅饼、勒内赶车叫卖、休·埃尔辛劈柴卖柴、汤米当包工头、弗兰克大胆开店。但同阶层的其他人呢?种植园主守着几英亩薄田,过得穷困潦倒;律师和医生重操旧业,等待或许永不再来的顾客。剩下那些曾靠产业悠闲度日的人,他们又有怎样的未来?

不过,她才不会一辈子受穷。她不会坐以待毙,耐心等待奇迹相助。她要冲进生活,抢夺能抢到的一切。爸爸起步时不过是个移民穷小子,最后不也挣下塔拉广袤的土地吗?他能做到的事,他女儿也能做到。她不像那些人,能为了一个值得牺牲的伟大目标,就赌上全副身家。那些人从过去汲取勇气,她却要从未来汲取勇气。如今,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有店铺,还有现金。若嫁给他,弄到他的钱,她就能让塔拉再撑一年。在那之后,弗兰克必须买下锯木厂。她都能看出城市重建的速度有多快。趁几乎还没竞争,现在谁来开锯木厂,都等于有了一座金矿。

这时,记忆深处传来战争初期,瑞德就封锁线说过的话。当时,她没费神去理解那番话的含义,如今想来,意思真是再明白不过。当时为何没赞赏那番精辟言论,估计是她太年轻,要么就是太愚蠢吧。

“文明破灭时与文明创建时一样,都能赚大钱。”

“这便是他预见的破灭之时,”斯嘉丽想,“他说得对。只要不怕干活,或者说不怕去争抢,任谁都能搞到很多钱。”

她看到弗兰克穿过客厅朝自己走来,立刻扯出笑容。弗兰克一只手端了杯黑莓酒,另一只手托着个放了片小蛋糕的碟子。为了塔拉嫁给此人是否值得?她从未想过质疑这个决定,一旦认为值得,便不愿再琢磨。

她啜着酒,仰头冲他微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比任何一个跳舞的人更粉、更诱人。她挪了挪裙子,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还懒懒地挥动手帕,好让淡淡的科隆香水味钻入他鼻间。她很为这香水得意,因为除了她,屋里再无其他女人喷香水。弗兰克也注意到了这点,竟大起胆子轻声奉承了一句,说她跟玫瑰花般粉嫩芬芳。

他若不这么腼腆就好了!他这模样让斯嘉丽想起从前在田里见过的一只老棕兔。他要是有塔尔顿兄弟的殷勤和热忱,甚至瑞德·巴特勒的厚脸皮,该有多好!但他若真有这些品质,或许早就看出她那故作害羞的扑闪双眸下潜藏着的绝望。其实,他不怎么了解女人,甚至不曾怀疑过她的动机。这是斯嘉丽的幸运,却并未让她更尊重他半分。

(1) 美国弗吉尼亚州中南部的一个县,1865年4月9日,李将军在此向北军投降,结束了南北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