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一八六四年五月,天气又热又干,花蕾还没开就萎了。舍曼将军手下那些北佬又冲进佐治亚,攻到了亚特兰大西北部一百英里外的多尔顿。有谣言称,佐治亚和田纳西边界附近将爆发激战。北佬正在大量集结,准备进攻西部至亚特兰大的铁路线,即连通亚特兰大、田纳西和西部的那条。去年秋天,南方军队就是靠该线路迅速增兵,才获得奇克莫加大捷。
但基本上,多尔顿即将到来的大战并没有让亚特兰大人恐慌。北佬集结兵力之地离奇克莫加战场东南部仅数英里之遥。既然他们之前试图突破山隘未得逞,那再来一次,也定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乃至所有佐治亚州人都知道:本州对邦联至关重要。因此,乔·约翰斯顿将军绝不会让北佬在州边界以内待多久。因为邦联实在依赖佐治亚的正常运转,所以乔将军及其军队甚至不会允许一个北佬闯入多尔顿以南。尚未遭受战争**的佐治亚是邦联的大粮仓、机械加工厂和货栈。军队需要的大量火药、武器都在此制造,大部分棉花和羊毛制品,也出自这里。亚特兰大与多尔顿之间的罗姆镇有铸造厂和其他工业,埃托瓦和阿来图纳有里士满南部最大的钢铁厂。而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马鞍、帐篷和弹药的厂,也有南方规模最大的轧钢厂、为主要铁路干线服务的工厂和数家大型医院。邦联赖以生存的命脉是四条铁路线,亚特兰大则是这几条铁路线交会的枢纽站。
因此,没人特别担心。毕竟,多尔顿都快靠近田纳西边界线,离这儿还远着呢。田纳西已经打了三年仗,人们早已习惯将其视为一个遥远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或密西西比河一样远。况且,老乔将军和他的士兵们就在北佬和亚特兰大之间,每个人都知道,除了李将军本人,再无比约翰斯顿将军更出色的将领。而现在,“石壁”将军杰克逊已经不在了。
一个温暖的五月黄昏,米德医生坐在佩蒂姑妈家的阳台上,总结百姓们对此事的看法。他说亚特兰大没什么好怕的,因为约翰斯顿将军据守群山之中,就如竖起一道铜墙铁壁。听众们虽坐在摇椅里,于渐渐暗淡的暮色中轻轻晃动,看着当季第一批萤火虫在暮光中穿梭,却都各怀心事,情绪凝重。米德太太一只手搭在菲尔胳膊上,希望医生的话没错。战火若再烧近点,菲尔就不得不上前线了。他如今十六岁,已加入地方志愿军。葛底斯堡战役以来,范妮·埃尔辛就一直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始终在竭力回避那令她痛苦不堪的画面。过去的几个月里,那幅画面一次又一次地划过她疲惫的心,已经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大雨中,奄奄一息的达拉斯·麦克卢尔中尉躺在颠簸的牛车上,踏上漫长而可怕的撤退之路,往马里兰而去。
凯里·阿什伯恩上尉那条没用的胳膊又开始疼了。而追求斯嘉丽毫无进展,让他更加懊丧。阿希礼·威尔克斯被俘的消息传来后,他俩的关系就变成了这样。不过,他当然不会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斯嘉丽和玫兰妮仍一如既往地想着阿希礼。没有要紧事,或不用分神与他人说话时,她们都在想阿希礼。斯嘉丽的想法苦涩又悲伤,觉得他肯定死了,不然怎么听不到半点消息?玫兰妮压下一波又一波恐惧,不断告诉自己:“他没事,我知道——他若死了,我一定感觉得到。”瑞德·巴特勒懒洋洋地坐在阴影里,穿着精致皮靴的长腿随意交叠着,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令人费解。韦德小手里抓着一根剔得干干净净的叉骨(1),在他怀里睡得香甜。每次瑞德登门拜访,斯嘉丽都会允许韦德晚睡。因为那腼腆的孩子很喜欢他。说来也怪,瑞德也非常喜欢韦德。通常,有韦德在,斯嘉丽都觉得烦。但那孩子一到瑞德怀里,总会变得很乖。至于佩蒂姑妈,因为晚饭吃的那只公鸡实在太老,这会儿正在紧张地忍着不打嗝。
那个令佩蒂姑妈遗憾的决定是她今早下的。鸡窝里的母鸡们早就被杀掉吃了,佩蒂姑妈觉得最好在那“老族长”老死,或因思念昔日妻妾郁郁而终之前,把它也宰掉。因为,一连数日,老公鸡都垂头丧气地在空鸡场上转悠,连打鸣的精神都没了。彼得大叔拧断鸡脖子后,佩蒂姑妈想到众多好友已经数周不知鸡肉味,若自己一家人独享美味,岂能心安?于是,她提议请朋友们吃晚饭。已怀孕五个月,好几周不曾出门,也没接待过客人的玫兰妮听到这个提议,大吃一惊。但佩蒂姑妈这次非常坚决,认为一家人享用鸡肉未免太自私。反正玫兰妮胸那么平,她只需再把裙箍提高点,就没人能看出任何端倪。
“噢,但姑妈,我不想见客人,阿希礼还……”
“别说得好似阿希礼已经……已经去了一样。”佩蒂姑妈的声音颤抖起来。其实,她已经在心里认定阿希礼死了,“他跟你一样,活得好好的。见见客人,对你有好处。而且,我还要请范妮·埃尔辛。埃尔辛太太曾央求我想法子让范妮振作起来。让她见见客人……”
“噢,但姑妈,可怜的达拉斯刚去没几天,就这样强迫她,太残忍了吧……”
“好啦,玫兰,你再跟我争,我可要气哭了。我说什么也是你姑妈,我知道该怎么做。这客请定了!”
就这样,佩蒂姑妈请了几位客人。但最后一刻,来了位她不想请的不速之客。烤公鸡的香味满室飘香时,刚从一场神秘之旅归来的瑞德·巴特勒敲响了她家房门。他夹着一大盒花边纸包着的夹心软糖,对她是满嘴语带双关的奉承话。佩蒂姑妈虽然知道米德医生和太太对他什么看法,也知道范妮有多讨厌不穿军装的男人,还是毫无办法,只得请他留下来。米德夫妇和埃尔辛母女若在街上碰到巴特勒,肯定不会搭理他,但在朋友家里,他们当然也只能以礼相待。况且,柔弱的玫兰妮如今对他的维护之意变得更加坚决。自从巴特勒出面为她打听到阿希礼的消息,玫兰妮便宣布:只要他活着,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她家的大门都永远向他敞开。
佩蒂姑妈见瑞德举止得体,总算放下心来。瑞德那般体谅、尊重范妮,甚至引出她的微笑,这顿饭当然也就吃得顺心顺意。真是顿丰盛的筵席。凯里·阿什伯恩还带了点茶叶来。茶叶是他押送北佬去安德森维尔的路上,从一个俘虏的烟丝袋里搜出来的。于是,在场的每个人都分到一杯带着淡淡烟草味的茶。此外,人人都分到一小块老鸡肉、适量辅以洋葱调味的玉米粉佐料、一碗干豌豆、大量米饭和肉汁。只不过,因为缺面粉,所以肉汁稀薄。甜点是番薯派和瑞德带来的夹心软糖。瑞德拿出地道的哈瓦那雪茄,供绅士们边喝黑莓酒边抽时,大家终于一致同意,这就是一场名副其实的卢卡拉斯(2)式盛宴。
等绅士们也来到前门廊,加入女士中间,话题又转到了战争上。现在的谈话总会转向战争,不是以战争开头,就是以战争结束。谈话有时令人丧气,也常令人开心,但聊来聊去都是战争。战时恋情、战时婚姻、医院和前线的死亡消息、扎营、打仗和行军中的各种事件。英勇、怯懦、幽默、悲伤、丧失、希望。总有希望,一直都有。尽管去年夏天连吃败仗,人们依旧保持着坚定的希望,毫不动摇。
凯里·阿什伯恩上尉说自己提出从亚特兰大调入多尔顿的申请已经得到批准。女士们纷纷关切地看着他那条僵硬的胳膊,心里为他骄傲,嘴上却说着不让他走,否则谁来当她们的护花使者?
年轻的凯里听到这些,显得既困惑,又开心。毕竟,米德太太、玫兰妮、佩蒂姑妈和范妮这些女人,可都是有身份的主妇和老小姐。同时,他也希望斯嘉丽说的是真心话。
“嗨,他很快就会回来,”医生伸出一条胳膊,揽住凯里的肩膀,“只需一场小仗,那些北佬就得仓皇逃散,滚回田纳西。而一旦到了那儿,他们便等着被福里斯特将军收拾吧。女士们不必担心北佬会打过来,因为约翰斯顿将军和他的军队依旧如铜墙铁壁般,驻守在山里呢。没错,就是铜墙铁壁。”他很喜欢自己挑的这几个词,又重复了一遍,“舍曼永远打不过来,他休想撼动老乔。”
女士们微笑赞同。哪怕医生最随意的一句话,也会被她们视为不容置疑的真理。毕竟,这种事男人比女人懂得多,他若说约翰斯顿将军是铜墙铁壁,那就准没错。只有瑞德开了口。晚饭后他一直没吭声,只坐在暮色里听他们聊战争,始终撇着嘴,抱着倚在他肩头熟睡的孩子。
“有谣言说,舍曼的援军已到,他现在手下有十多万人,是不是啊?”
医生只简单地应了一句。自从进门后发现席间还有个他极其讨厌的人,医生就很不高兴。只不过,看在佩蒂帕特小姐的面子上,又想到自己毕竟是客人,他才忍着嫌恶,没表现得太明显。
“是又怎样,先生?”医生的回复短促清脆。
“我想,阿什伯恩上尉刚刚才说过,约翰斯顿将军手下只有四万人。这还是算上了先前溜号,看到最后一次胜利又归队的逃兵们。”
“先生,”米德太太气愤地道,“邦联的军队里可没有逃兵。”
“抱歉,”瑞德故作谦恭,实则不无嘲讽地说,“我指的是那几千名休假后忘记归队,以及养了半年伤,还待在家里干老本行或忙着春耕的人。”
他双眼放光,米德太太恼怒地直咬嘴唇。斯嘉丽见她那副一败涂地的模样,真想咯咯笑出声。瑞德可真是一击即中啊。当时,的确有数百人藏在沼泽和山里,免得被宪兵纠察队抓回军中。他们声称那是一场“富人开战,却由穷人拼命”的战争,他们已经受够了。但还有一种人,比那些逃兵数量更多。虽然也被列入逃兵名册,但第二种人并没有永远不回军队的念头。他们都是白白等了三年,还没轮到休假,却不断收到家信的人。那些家信错字连篇,写的无非就是以下内容:“我们好饿。”“长官把猪崽也收走了,我们几个月没收到你的钱了,就靠干豌豆活命啦。”
这种齐声抱怨往往愈演愈烈:“我们饿死了!你老婆、你孩子、你爹妈,都在挨饿。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你啥时候回家啊?我们好饿,饿死啦!”但迅速减员的军队驳回休假申请后,这些士兵便私自回家耕地、播种、修房屋、筑栅栏。审时度势的军官们见大战在即时,便写信命这些人归队,之前种种,既往不咎。通常,只要看到家里的吃食还能勉强撑几个月,他们都会回去。“耕种休假”尽管不作“临阵脱逃”论处,却也同样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见局面难堪,一时间都没人说话,米德医生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口气冷淡地道:“巴特勒船长,我军与北佬军队在人数上的差异有何关系?一个邦联士兵,顶得上一打北佬。”
女士们点头附和。这点每个人都知道。
“战争初期,这话倒是不错,”瑞德说,“或许现在这么说也没错,只要邦联的士兵枪里还有子弹,脚上还有鞋子,肚子里也还有食物。是吧,阿什伯恩上尉?”
他的声音依旧轻柔,甚至不无谦卑。但凯里·阿什伯恩一脸不悦,因为他显然也讨厌瑞德,所以乐意站在医生这边。但他不能撒谎。之所以废了条胳膊还申请调去前线,就是因为他意识到了形势严峻。而普通老百姓,对此还浑然未觉。很多其他人,装上木腿的、瞎了一只眼的、手指被炸飞的、断了条胳膊的……这些本已转入军需部门、医院、邮政和铁路系统的人,都悄悄回到原属部队。他们知道:老乔需要每一个人。
他没吭声,米德医生却勃然大怒:“我们的士兵之前也没鞋穿、没饭吃,不一样胜了吗?他们还会继续战斗,照样打胜仗!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不可撼动!自古以来,对遭受侵略的人民来说,群山要塞都是他们避难和防御的坚固堡垒。想想——想想塞莫皮莱(3)!”
斯嘉丽纵使想破脑袋,也没弄懂塞莫皮莱是什么意思。
“他们在塞莫皮莱全军覆没,不是吗,医生?”瑞德勾起唇角,强忍笑意。
“年轻人,你是存心要侮辱我们吗?”
“医生!请原谅!别误会啊!我只是虚心求教。古代史我可没记住多少。”
“如有必要,我们的士兵也会战到最后一人。但在那之前,他们绝不会允许北佬踏入佐治亚半步,”医生厉声道,“但情况绝不至于如此。只需一场小仗,他们就能将北佬赶出佐治亚。”
佩蒂帕特姑妈连忙起身,叫斯嘉丽为大家弹首钢琴曲,顺便唱支歌。她已经看出这场谈话迅速升温,眼看着双方便要大动干戈。就知道留瑞德吃饭,准会惹出麻烦。无论他什么时候出现,都会出乱子。但他到底是如何挑起火的,她从没弄清过。天哪!天哪!斯嘉丽从这男人身上看出什么了?亲爱的玫兰干吗老护着他?
斯嘉丽乖乖走进客厅。前门廊安静下来。但静默中,仍有股直指瑞德的怒火。约翰斯顿将军及其军队战无不胜,怎会有人不全心全意地相信这点?信念是一项神圣的职责。那些奸诈不忠之徒就算没有这份信念,至少也该知趣地闭上嘴。
斯嘉丽弹了几个和弦,唱了起来。她的歌声从客厅传来,甜美又哀伤。唱的是首流行歌:
一间四壁洁白的病房里,
躺着被刺刀和炮弹打得
已死和垂死之人。
一天,抬进谁的心上人。
那是谁的心上人呀!如此年轻、如此英勇!
那苍白好看的脸上,
仍有少年的光彩。
只可惜,黄土就要将他掩埋。
“金色鬈发湿漉漉地纠缠在一起。”斯嘉丽正用不怎么完美的女高音哀哀戚戚地唱着,范妮突然半起身,哽咽着轻声道:“唱首别的吧!”
琴声戛然而止,斯嘉丽吃了一惊,尴尬极了。她连忙换了首《灰军装》,可一想起这首也令人心碎,便在一个不协和的和弦后,停了下来。琴声再次中断,她彻底茫然了。所有歌都是死亡、分离和悲伤啊。
瑞德迅速起身,把韦德放到范妮膝上,自己则进了客厅。
“弹《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温和地建议道。斯嘉丽感激地弹了起来,边弹边唱。瑞德悦耳的男低音响起,两人唱到第二小节,门廊上的听众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但天知道,这首歌也并非多么愉快。
纵然疲惫,还是挑着这重担再走几天吧!
无论如何,它也不会减轻分毫!
再担几天吧,我们就能步履蹒跚地踏上大路!
对我的肯塔基老家,道一声“晚安”。
事实证明,米德医生的预言没错。约翰斯顿的确如铜墙铁壁般,屹立于多尔顿以北一百英里外的群山中。他严防死守、奋力拼杀,彻底粉碎了舍曼穿越山谷进入亚特兰大的企图。最终,北佬只得撤退,回去另做部署。既然无法正面攻破邦联防线,他们便趁着夜色,绕山路做半弧形包抄,想突袭约翰斯顿后方,并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的雷萨卡切断铁路线。
眼看这两条宝贵的铁路线陷入危机,邦联军队立刻放弃死守的散兵壕,星夜抄近路急行军,直奔雷萨卡。等北佬从群山中涌出时,南军早已挖好壕沟,在筑起的胸墙后严阵以待。排炮森严、刺刀闪亮。如此阵仗,比起多尔顿的部署也不遑多让。
当多尔顿下来的伤员带来老乔撤到雷萨卡的消息时,他们混乱不清的描述多少让亚特兰大人有些惊慌不安。
西北的天空仿佛出现一小片阴云,预示着夏天的第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将军到底在想什么,竟让北佬深入佐治亚十八英里?群山就是天然的堡垒,甚至米德医生都这么说。老乔干吗不把北佬挡在山外?
约翰斯顿在雷萨卡殊死奋战,再次击退北佬,但舍曼故技重施,又让大部队绕了个半弧形路线,从侧翼包抄,渡过乌斯塔诺拉河,再次企图捣毁邦联后方的铁路线。南军再次奉命集结,迅速抛下红土地上的战壕,赶去保卫铁路。虽然饥肠辘辘(总是吃不饱)、缺乏睡眠,被行军和战斗折腾得精疲力竭,他们还是开始了又一次急行军,沿着山谷一路往下,抢在北佬前赶到雷萨卡以南六英里处的卡尔洪小镇,挖好战壕,准备再次迎敌。一场激烈的小规模战斗后,北佬再次被击退。邦联士兵们疲惫地抱着枪就躺下,希望能稍事休息。然而,没法休息。舍曼毫不留情地步步紧逼,指挥军队绕了个更大的弧线,迫使他们再次撤退,赶去保卫后方的铁路。
邦联士兵们边行军边打瞌睡,大部分时候疲惫得几乎什么都不想了。但一开始思考,他们还是对老乔深信不疑。虽然知道自己在撤退,但他们明白我方未败,只是兵力不够,在坚守战壕的同时,击退舍曼的侧翼包抄。每次跟北佬正面交锋,他们总能打败对方。虽然并不清楚这次要退到哪儿去,但对士兵们而言,只要老乔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足够了。乔将军部署的撤退极其高明,几乎没造成什么伤亡,但一路上杀掉和俘虏的北佬却不少。他们只损失了一辆马车和四杆枪,后方铁路也很安全。舍曼所有正面攻击、骑兵冲锋和侧翼包围,都未能染指铁路线。
铁路。那蜿蜒细长的铁路依然是他们的。它穿过阳光明媚的山谷,通向亚特兰大。士兵们躺下睡觉,依然能借助星光,看到那条隐隐发光的铁路。而那些倒地迎接死亡的,也要用困惑的双眼,最后再瞧瞧烈日下散发着阵阵热浪的闪亮铁路。
军队沿着山谷撤退时,碰到一群比他们更早撤退的难民。那群人中有种植园主,也有赶马车的穷人;有富人,也有穷人;有黑人,也有白人;有女人,也有小孩;有年迈的、垂危的、残废的、受伤的,也有怀孕多时的。各色人等,全挤到通往亚特兰大的这条路上。他们有的坐火车,有的骑马,有的坐马车,车上箱笼杂货堆得老高。这批走在军队前方五英里处的难民在雷萨卡、卡尔洪小镇和金斯敦都停了下来。每次停留,他们都想听到北佬被赶回去的消息,以便重返家园。然而,烈日下的那条路上却没有折返的足迹。南军所过之处,尽是空****的宅院、被遗弃的农场和房门半开的孤寂棚屋。偶尔会有个孤零零的女人领着几个惊慌的黑奴到路边欢迎士兵,为干渴的他们拎来一桶桶清水。他们也会为伤员包扎,将死去的人葬入自家坟地。但阳光照耀下的山谷大多荒无人烟,焦干的田地里,庄稼再无人照管。
约翰斯顿在卡尔洪小镇又被侧翼包抄,只得带兵退向阿代尔斯维尔,在那儿激战了一小场,然后退向卡斯维尔,继而朝南撤。此时,敌军已经从多尔顿向前推进五十五英里。南军且战且退,退到十五英里外的纽霍普堂,终于挖起战壕,决定死守在此。北军则像一条无情的蓝色巨蟒,盘着身子,恶狠狠地攻过来,受伤后又缩回去,但总会再次扑上来。纽霍普堂之役一连打了十一天,北佬数次血腥进攻,均被击退。再次遭到侧翼包抄的约翰斯顿只能带着越来越少的兵力,又退了几英里。
邦联军队在纽霍普堂伤亡惨重,火车载着伤员,一车又一车地运进亚特兰大。举城震惊。人们从未见过这么多伤员,甚至奇克莫加之役后,都没这么多。医院里人满为患,伤员们只好躺在空仓库地上和货栈的棉花包上。每间旅店、家庭旅馆和私宅都挤满伤兵。佩蒂姑妈家也分到了伤员。但她提出抗议,说玫兰妮情况微妙,看到可怕的场面或许会早产。这时候还往屋里塞陌生男人,非常不合适。但玫兰妮只是把裙箍又挪高了些,遮住越来越大的肚子,就让伤兵住进了这所砖房。之后便是没完没了地做饭、搀扶伤员、帮他们翻身、为他们打扇。还有没完没了地洗绷带、卷绑带和挑拣棉绒。无数个热烘烘的夜晚,隔壁屋里说胡话的男人们吵得她们无法安眠。终于,这座拥挤不堪的城市再也无法接纳更多人,之后的伤员只能送去梅肯和奥古斯塔的医院。
潮水般退下来的伤员带回互相矛盾的消息,本就拥挤的城市继续涌进惊恐的难民,亚特兰大一片骚乱。地平线上的那团小云迅速变大,聚起,黑压压、阴沉沉的,似乎还从中吹出一股冷风。
虽然大家依旧坚信邦联军队战无不胜,但每个人,至少每位普通市民,都对将军失去了信心。纽霍普堂离亚特兰大只有三十五英里。仅仅三周,将军就被北佬打退了六十五英里!他干吗不顶住北佬,反而一退再退?他真是个笨蛋,简直比笨蛋还蠢。地方志愿军和州民兵团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兵安安稳稳地待在亚特兰大,却坚称若换成他们去打,定能胜得更漂亮。他们还在桌布上画地图,证明自己的论点没错。约翰斯顿将军的兵力越来越少,只能继续后撤,并迫切请求布朗州长支援。然而,州内的军队却有足够的理由高枕无忧。毕竟,州长连杰斐逊·戴维斯的命令都能一口回绝,干吗要对约翰斯顿将军让步?
打一仗,撤退!再打,继续退!二十五天以来,邦联军队几乎天天都在打仗,如今已经退了七十英里。纽霍普堂已经丢了,只留下一段狂乱而模糊的记忆:酷热、尘土、饥饿、疲惫,在满是红色车辙的土路上迈着沉重的步伐,踏着烂泥撤退,挖壕沟,开战——又撤退,挖壕沟,开战。纽霍普堂仿佛已成前世噩梦,大尚蒂也一样。南军在大尚蒂掉头,跟北佬打了一场恶仗。虽然对方尸横遍野,地上放眼望去一片蓝色,但总有更多北佬扑来。他们的新兵源源不断。那条邪恶的蓝色曲线总会绕向邦联后方,朝铁路线而去——朝亚特兰大而去!
疲惫少眠的南军从大尚蒂沿路撤进玛丽埃塔小镇附近的肯纳索山,在那儿排出一条十英里长的弧形防线。他们在陡峭的山壁上挖战壕,在各个高点架起排炮。汗流浃背的士兵骂骂咧咧地把沉重的排炮拖上陡坡,因为骡子根本上不去。信使和伤兵继续进入亚特兰大,给惊恐的市民们带去稳定人心的消息。肯纳索山的高地固若金汤,附近的派恩芒廷山和劳斯特山也筑起了防御工事,坚不可摧。北佬绝对无法撼动老乔的阵地。因为山顶上部署的排炮足以覆盖方圆数英里,所以他们也别想从侧翼包抄。亚特兰大总算可以松口气了。然而——
然而,肯纳索山离亚特兰大只有二十二英里!第一批肯纳索山伤兵进城的那天早晨,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七点就停在了佩蒂姑妈家门口。这么早可真是前所未有。黑奴利瓦伊大叔上楼传话,请斯嘉丽立刻穿戴整齐,到医院去。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几个姑娘也一大早就被叫醒,此刻正在后座上打哈欠。埃尔辛家的黑嬷嬷一脸怒气地坐在驭者座上,膝上搁着一篮子洗干净的绷带。斯嘉丽只得不情不愿地起身。她昨晚在地方志愿军举办的舞会上一直跳到天亮,双脚还软着呢。普利西帮她扣好去医院工作时穿的那件最旧、最破的印花棉布罩衣时,她一直在暗骂梅里韦瑟太太效率太高、不知疲惫,也骂那群伤兵和整个南部邦联。胡乱灌了几口难以下咽的用烤玉米和干番薯煮的汤,权当咖啡,她便下楼跟几个姑娘一起走了。
斯嘉丽讨厌这样的护理工作。今天就得告诉梅里韦瑟太太,埃伦写信叫她回家一趟。这办法真有效,因为那可敬的夫人卷起袖子,系着大围裙的壮硕身子转过来,狠狠瞪了她一眼,道:“斯嘉丽·汉密尔顿,别再让我听到这种蠢话。我今天就给你妈妈写信,告诉她我们有多需要你。我想,她肯定能理解,会让你留下的。好啦,赶紧穿上围裙,去米德医生那儿。他需要有人帮着包扎。”
“噢,天哪,”斯嘉丽郁闷地想,“这下麻烦了。妈妈一定会让我待在这儿。可再闻这些臭气,我真要活不下去了!我如果是个老太婆多好,那样就能欺负年轻姑娘,而不用被人欺负,还能让梅里韦瑟这种老婆子见鬼去!”
没错,她讨厌医院,讨厌这里的恶臭、虱子,以及一具具疼痛又肮脏的身体。就算曾对护理工作有过什么新鲜感和浪漫幻想,那也是一年前的事了。而且,这些在撤退中受伤的男人也没有早先的那些有吸引力。他们不仅对她毫无兴趣,还只会一味追问:“仗打得怎么样了?”“老乔现在在干吗?”“老乔真是个聪明的家伙。”她并不觉得老乔是个聪明的家伙。北佬已经深入佐治亚八十英里,不就是他干的好事?不,那些伤员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而且,其中的很多人都快死了,或悄无声息地迅速死掉。他们在到亚特兰大接受医生治疗前就已染上败血症、坏疽、伤寒和肺炎。他们仅剩的那点力气,根本不足以抵抗这些疾病。
天气炎热,苍蝇成群结队地从敞开的窗户外涌进来。慵懒肥硕的苍蝇比疼痛先一步摧垮了伤员的精神。一股股恶臭和一阵又一阵痛叫在斯嘉丽四周此起彼伏。她端了个盆子,跟着米德医生走来走去,刚浆洗过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
噢,站在医生旁边,看着他明晃晃的手术刀切入腐肉,她真是忍不住想吐!噢,听到手术室里传来截肢伤员的惨叫,真是太恐怖!那一张张面色苍白、血肉模糊的脸,真是让人难过又无助。伤员们紧张地等待医生到来,在满室尖叫声中,等待那几句可怕的话:“抱歉,孩子,但这只手必须截掉。嗯,嗯,我知道,但你瞧,看见那些红痕了吧?必须截掉。”
眼下氯仿麻醉药奇缺,只会用在最难做的截肢手术上。鸦片也很珍贵,只用来减轻垂死之人的痛苦,而不再给活人镇痛。奎宁和碘酒压根没有。没错,斯嘉丽烦透了这一切。今早,她真希望自己也能像玫兰妮一样,可以借怀孕避开这一切。如今,若想不当护理,估计怀孕是唯一能被大众接受的理由。
临近中午,斯嘉丽趁梅里韦瑟太太忙着替一个又高又瘦、不识字的丑陋山民写信时,脱掉围裙,溜出了医院。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真是一副强加于人的重担。她知道,午间列车一到,又会有新的伤员涌进医院,干不完的活会让她一直忙到傍晚,而且很可能连饭都没的吃。
斯嘉丽急匆匆地穿过两条短街区,到了桃树街。虽然紧身胸衣的带子收得很紧,她还是尽可能深深呼吸着没有臭味的空气。她站在街角,不确定接下来该去哪儿,虽觉得没脸回佩蒂姑妈家,却也下定决心绝不回医院。就在这时,瑞德·巴特勒驾车经过。
“你怎么跟个捡破烂的小孩一样啊!”他盯着她那身缝补过的淡紫色印花棉布裙说。裙子上满是汗渍和东一块西一块,多半是从盆里溅出来的水渍。斯嘉丽又窘又气,顿时火冒三丈。他干吗老注意女人的衣裳?又为何如此无礼,非要就她目前这副邋遢样子点评几句?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想听。赶紧下来扶我上车,把我送到没人瞧见的地方。就算被绞死,我也不回医院了!天哪,这场战争又不是我挑起的,凭什么让我累死累活,而且……”
“真是我们光荣事业的叛徒呀!”
“别锅子嫌壶黑啦。快扶我进去。随便你去哪儿都行。快,现在就带我兜兜风。”
瑞德旋身下了马车,斯嘉丽突然觉得:看到一个全须全尾、没瞎眼断腿、没痛苦得面色苍白或被疟疾害得浑身蜡黄,反而营养充足、身体健康的男人,感觉真好呀。而且,他还穿得那么好。外套和裤子显然是同一种料子做的,非常合身,既没有松松垮垮,也没有紧到妨碍活动。衣服都是新的,并非破破烂烂,露出脏兮兮的皮肉和毛茸茸的腿。当其他人都焦虑发愁、心事重重、一脸严肃时,他却仿佛对这世上的一切都满不在乎。眼下,仅此一点,就足够惊人了。他棕色的脸庞一派泰然自若,扶她上马车时,那线条如女人般鲜明的红唇漫不经心地勾起一抹微笑,真是相当性感。
瑞德也上了车,就坐在她旁边。裁剪合宜的衣服下,那魁梧身体上的肌肉不住鼓动着。斯嘉丽一如既往地感受到了他强健体魄的冲击力。她看着他有力的肩膀把衣服绷得紧紧的,既有几分迷醉,又有些许惊惶不安。他的身体那般强壮结实,跟机敏的头脑一样出色。他有种安闲、优雅的力量,仿佛一头黑豹,既能慵懒地在阳光下舒展四肢,也能敏捷地骤然跃起、果断出击。
“你这个小骗子,”他边说,边喝马起步,“跟那些当兵的跳一晚上舞,又是送玫瑰,又是送缎带,还告诉他们你多么愿意为了那个伟大目标去死。可一要你为几个伤员绑绷带、捉虱子,你就迫不及待地溜了。”
“你就不能聊点别的,再把车赶快点吗?要是撞见梅里韦瑟老爷子刚好从店里出来,回头跟那老太婆——我是说梅里韦瑟太太一说,我又要倒霉了。”
他轻轻抽了那牝马一鞭,马儿欢快地小跑起来,穿过五角广场,也穿过将城市一分为二的铁路线。满载伤兵的列车已经到站,抬担架的人正顶着烈日来回奔忙,把伤员抬进救护车和有篷的军用车。斯嘉丽看着他们,非但没有一丝内疚,反倒为自己的成功逃脱长舒了一口气。
“那家老医院烦死人了,我真是受够啦!”她边说,边抚平翻腾的裙袂,又把下巴上的帽带系紧了些,“送进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都是约翰斯顿将军的错。他在多尔顿要是能顶住,北佬也不——”
“傻丫头,可他的确顶住了北佬啊。他要一直守在多尔顿,舍曼就会从侧翼包抄,两面夹击,将他全歼。那样的话,他就失去铁路线了。约翰斯顿的战斗目的,就是要保住铁路线啊。”
“噢,好吧。”斯嘉丽对军事战略一窍不通,“反正就是他的错。他应该做点什么才对。我觉得该撤他的职,干吗老撤退,不奋起作战?”
“你怎么跟其他人一样,非要他去干不可能做到的事,否则就嚷嚷着要‘砍他的头’?他在多尔顿时还是救世的耶稣,怎么六周后退到肯纳索山,就成了叛徒犹大?没错,如果能把北佬打退二十英里,他又是耶稣了。丫头,舍曼的兵力是约翰斯顿的两倍,他可以用两个人来拼我们一个英勇的小伙,约翰斯顿却一个也损失不起。他急需增援,结果却得到了什么?‘乔·布朗州长的宝贝兵’,他们顶个屁用!”
“民兵团真的要出动啦?地方志愿军也去吗?我还没听说呢,你怎么知道的?”
“谣言都满天飞了。据说,消息来自今早从米利奇维尔开来的那列车。民兵团和地方志愿军都要被派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没错,布朗州长的宝贝兵们总算要闻闻火药味了。我估计,他们大部分人都会相当吃惊。他们肯定从未想过真的参战。对此,州长几乎算是打过包票。哈,这不是跟他们开了个大玩笑吗?州长连杰斐逊·戴维斯总统的命令都敢违抗,拒绝派兵去弗吉尼亚,说需要留着他们保卫本州,所以他们还以为自己进了避弹室呢。谁知道仗真打到自家后院,真得要他们保卫本州了。”
“噢,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真没良心!想想地方志愿军里的老绅士和小家伙们!唉,小菲尔·米德、梅里韦瑟老爹和亨利·汉密尔顿伯父都得上战场了。”
“我说的不是小家伙和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而是威利·吉南那种年轻勇士。他们不是挺喜欢穿着漂亮军装、挥舞军刀——”
“还有你!”
“亲爱的,这话可伤不到我分毫!我既不穿军装,也不舞军刀,邦联的命运跟我毫无关系。再说,就算进了地方志愿军或任何别的部队,我也不会死在战场上。在西点军校学的那些东西,足够我用一辈子了……好吧,祝老乔好运。李将军忙着在弗吉尼亚对付北佬,没法给他任何支援。因此,佐治亚的州武装就是约翰斯顿唯一的援军。他是个伟大的战略家,每次都能抢在北佬之前占据有利位置,理应得到更好的支援。但若想保住铁路线,他只能节节后退。记住我的话:要是被逼出群山,上了平地,他就要被宰啦。”
“逼到这儿吗?”斯嘉丽嚷道,“你非常清楚,北佬绝不可能深入此地!”
“肯纳索山离这儿就二十二英里,我跟你打赌——”
“瑞德,快看街那边!有一群人!不是当兵的,究竟是……呀,是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