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高兴了,”她轻声道,“也太为这些军人骄傲,所以忍不住哭了。”
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沉到近乎疯狂的光芒,一时间竟点亮了那张平庸的小脸,让它显得美丽起来。
一曲歌毕,所有女士脸上都露出这样的神情。无论是粉嫩的脸,还是布满皱纹的脸,全都挂着骄傲的泪珠,唇角含笑,眼里闪着炽热的光芒。她们纷纷望向自己的男人,姑娘看着情郎,母亲看着儿子,妻子看着丈夫。完全受到保护,被全心全意地爱着,并且自己也千百倍地回应了这份爱的女人,哪怕再平凡,也会焕发出炫目的美。
她们爱自己的男人,相信他们,至死不渝。当那道坚实的灰色防线挡住北佬,灾难怎么可能还降临到她们头上?创世以来,可曾有过如此英勇无畏、殷勤温柔的男人?这般正义合理的目标,除了绝对的胜利,还会有什么别的结局?她们像爱自己的男人一样,爱着那个目标。她们用自己的双手和心灵为之服务,整日谈论它,想着它,梦着它——如有必要,她们甚至可以为之牺牲自己的男人,并像男人们高举战旗一样,骄傲地承受这份损失。
这是她们心中的骄傲和最深沉的热爱,也是邦联事业的**,因为最终的胜利就在眼前。“石壁”将军杰克逊在河谷战役中的胜利和北佬们在里士满附近“七日战役”中的接连惨败,已令局势清清楚楚。有了李将军和杰克逊将军这样的将领,还能有别的结局吗?再打一次胜仗,北佬就会跪下来祈求和平,男人们也会骑着马回来,处处都将是亲吻和欢笑。再打一场胜仗,战争就结束了!
当然,有些人家里会有空着无人坐的椅子,会有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婴儿。孤寂的弗吉尼亚溪边和田纳西宁静的群山中,也会多出不少无碑的坟墓。然而,对那般伟大的目标来说,这些代价难道很大吗?虽然茶、糖和女士们想要的绸缎都很难弄到,但这些都是以后能被当成笑话来讲的东西。再说,总有闯劲十足的勇士突破封锁线,从北佬不满的鼻子下把这些东西运进来,让此时拥有它们的人更加激动。很快,拉斐尔·塞姆斯和邦联海军就会收拾掉北佬的炮艇,届时港口便能大开。而且,英国也会来协助邦联打赢战争,因为英国的磨坊已经停产,就等着南方的棉花开工。同为贵族,英国贵族们自然同情邦联,反对那些贪财的北佬。
于是,女人们窸窸窣窣地甩动绸裙,满心骄傲地笑看着自己的男人。她们知道,从危险和死亡中夺来的爱情往往伴随着奇特的刺激感,因此加倍甜蜜。
斯嘉丽乍看到这群人,心还因为久未参加集会的激动而狂跳不已。但看到周围那一张张果敢刚毅的脸,她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欢喜也开始消散。在场的每个女人都燃起一种她无法体会的热情。这种热情让她既困惑,又沮丧。不知怎的,大厅似乎没那么漂亮,姑娘们也没那么时髦了。而因为那个伟大的目标,每张脸上闪耀的狂热忠诚之光——啊,明明很愚蠢!
瞬间的明悟令她不由得张大了嘴。原来,她并不能分享这些女人强烈的自豪感,也无法甘愿为了那个伟大的目标,牺牲自我和自己拥有的一切。不等恐惧让她生出“不,不!绝不能这么想!这种念头有错,是罪过”的想法,她就知道:其他人狂热谈论的伟大目标,在自己眼中毫无意义。在她看来,这个目标似乎并不神圣。战争并非什么崇高之事,不过是毫无意义地杀人、劳民伤财、让奢侈品变得更难买的麻烦事而已。她知道,自己已经厌倦没完没了的编织、卷绷带和会磨粗指甲的刮绒布。而且,噢,她也烦死医院了!那令人作呕的坏疽味、永无休止的呻吟都让她疲惫、厌倦、无比憎恶。而那些濒死伤员凹陷的脸,也让她惊恐不已。
脑海中闪过如此不忠又不敬的念头,她偷偷环顾了一下四周,生怕有人看出她脸上就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些想法。噢,怎么就不能跟这些女人感同身受呢!她们全心全意、无比真挚地献身于那个伟大的目标,真的言行一致。万一有人怀疑她——不,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哪怕对那个伟大目标毫无感觉,她也得继续装出一副狂热又自豪的模样,扮演好邦联军官寡妇的角色,勇敢地承受悲伤,将心埋进坟墓;只要有助于实现最终目标,那丈夫的死就算不得什么。
噢,她为何跟这些充满深情的女人大相径庭?她永远无法像她们一样,如此无私地爱着任何人或事。这感觉真孤独呀。从前,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她都从未感到孤独。起初,她还想把这些感觉压下去,但天性使然,终究无法自欺欺人。于是,义卖会继续,她和玫兰妮在各自摊位上招待客人时,脑子也没闲着,一直试图为自己辩解。而辩解这种事,她倒是很少犯难。
其他女人谈起爱国和伟大目标,只显得愚蠢可笑、歇斯底里。男人们满口生死存亡和州权之类的言论,几乎也跟前者一样。只有她,斯嘉丽·奥哈拉,具有爱尔兰人的清醒头脑。她才不会为了追求那个伟大目标变成傻瓜,但也不会承认内心的真实情感,让自己出丑。她足够清醒,完全能切合实际地处理眼前的形势,谁都别想洞悉她的真实感受。义卖会的这些人若知道她心中所想,不知该有多吃惊!她要是突然爬上乐池,宣称应该结束战争,让每个人都能回家种棉花、举办宴会、重新找情人,再次拥有很多淡绿色衣裙,肯定会让众人无比震惊。
自我辩解虽然令她短暂地振奋起来,但四下一看,这个会场仍令她生厌。正如梅里韦瑟太太所说,麦克卢尔家那几个姑娘的货摊并不显眼,很久都没人光顾这个角落。斯嘉丽无所事事,只得嫉妒地望着欢乐的人群。玫兰妮虽觉出她情绪低落,却只当她在思念查尔斯,所以并未找她说话,反而自顾自地忙着重新布置摊位上的货物,把东西摆得更吸引人。斯嘉丽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环视大厅,甚至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画像下的那堆鲜花,也让她觉得讨厌。
“看起来真像个祭坛,”她嗤之以鼻,“瞧瞧众人对他俩的态度,简直当他们是圣父和圣子了!”猛然发现自己的不敬,她连忙画了个十字忏悔,及时克制住了自己。
“嗯,的确如此呀,”她跟良心争辩,“人人都把他俩当成圣人,可他们是人不是神,而且还是很不好看的人。”
斯蒂芬斯先生因为终身残疾,对自己的长相的确无可奈何。可戴维斯先生——斯嘉丽仰头看向那张多彩浮雕般干净骄傲的脸。她最恼火的是他那把山羊胡。男人应该要么把脸刮干净,要么就留八字须或络腮胡。
“看那一小把胡子,估计他也就这点能耐了。”斯嘉丽这么想着,完全没看见担起新国家的重任后,那张脸上坚毅冷峻、充满智慧的神情。
不,她现在很不高兴。刚到人群中时,她的确高兴过一阵子。现在,仅仅到场已经不够。虽然在义卖会上,她却并未真正参与进去。没人注意到她。现场的单身女士中,只有她没有追求者。她这辈子早已习惯成为舞台的中心。不公平!她才十七岁,双脚轻踏地板,多想蹦跳起舞呀。她才十七岁,却已经有个躺在奥克兰公墓的丈夫,一个睡在佩蒂帕特姑妈家摇篮里的娃娃。每个人都认为她应该知足。与现场的任何姑娘相比,她的胸更白、腰更细、脚更纤小,可这些有什么用?她不如躺在查尔斯身边,竖块“某某爱妻”的墓碑好。
她不是姑娘,没法跳舞和调情;她也不是太太,能跟其他太太坐在一起,品评那些跳舞和调情的姑娘。而且,她也没老到可以当寡妇。寡妇应该是上了年纪,老得不想再跳舞、调情和引人仰慕的人。可她才十七岁,就要端庄拘谨地坐在这儿,尽力维持寡妇的尊严和礼仪,真不公平。英俊的男人来到货摊前,她也得压低声音,谦恭地垂下眼帘,真是太不公平了!
在亚特兰大,每个姑娘都有三层男人围着。甚至相貌最普通的,也神气得跟最漂亮的美人似的。而且,噢,最可恨的是,她们都穿着漂亮衣裙,非常漂亮的衣裙!
斯嘉丽却只能像黑乌鸦一样坐在这儿,一身袖子长到手腕、扣子扣到下巴的黑塔夫绸裙,连一点花边或穗带都没有。除了埃伦给的那个缟玛瑙丧服胸针,身上再无其他珠宝。她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讨厌的姑娘挽着英俊男士的胳膊,在厅中走来走去。都怪查尔斯·汉密尔顿,得什么麻疹!他甚至不是英勇地战死沙场,害她连吹嘘的资格都没有。
她叛逆地把手肘撑在柜台上,看着人群,完全不顾嬷嬷曾经的反复告诫——“撑胳膊肘会让皮肤起皱变丑。”就算它们变丑了,又有什么关系?她或许永远都没展示胳膊肘的机会了。斯嘉丽贪婪地看着从眼前飘过的衣裙:配玫瑰花蕾花环的奶黄色波纹绸裙,镶了十八条细黑天鹅绒荷叶边的粉缎裙,裙摆足有十码、波状花边如泡沫一般的婴儿蓝塔夫绸裙。还有**的胸脯和诱人的鲜花。
梅贝尔·梅里韦瑟挽着那个义勇军士兵的胳膊,朝隔壁摊位走来。她那身苹果绿塔夫绸裙撑得老大,衬得腰身都快看不见了。满裙子的米色尚蒂伊细花花边刚从查尔斯顿的封港舰而来,瞧梅里韦瑟那副招摇过市的轻佻样儿,仿佛突破封锁线的是她,而非那位著名的巴特勒船长。
“我要是穿上那条裙子,该多好看呀。”斯嘉丽心中妒意翻腾,“她那腰粗得跟奶牛腰似的。那种绿正适合我,能让我的眼睛看起来——金发碧眼的女人,怎么穿这种颜色?她的皮肤简直跟陈奶酪一样绿。想想看,我永远也没法穿那种颜色了,哪怕丧期结束也不行。不,就算设法再婚,也穿不成了。以后,我只能穿讨厌的灰色、棕黄色和淡紫色衣裳。”
短短一刹那,她便把所有不公之事都想了一遍。寻欢作乐、穿漂亮衣服、跳舞、调情,一生中能做这些事的时间太短了!只有几年,短短几年!然后就得嫁人,穿颜色灰暗的裙子,生儿育女,失去腰身。舞会上,只能跟其他稳重的主妇坐在角落里,要跳舞也得跟丈夫或只会踩你脚的老绅士们跳。若不守这些规矩,就会被其他主妇议论,不仅自己声名尽毁,还会连累家人蒙羞。整个少女时期都在学如何吸引人,如何抓住男人的心,这样的本事却只能用一两年。想起埃伦和嬷嬷对自己的训练,斯嘉丽知道那是一套全面又有效的方案,只要乖乖遵循,苦心定不会白费。
跟老太太们在一起,就得甜美单纯,尽量显得头脑简单。因为老太太都精明诡诈,像猫一样满心提防地盯着姑娘们,只要后者有任何言行不当之处,就立刻扑上去。跟老绅士们在一起,姑娘就要显得骄横、调皮,再带点不算出格的轻佻,好挑起那些老蠢货的虚荣心,让他们觉得自己又年轻气盛、蠢蠢欲动了。然后,他们会捏捏你的脸颊,喊你“小妖精”。当然,这种场合你得满脸通红,否则他们不仅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动手动脚,还要跟自己的儿子说你轻佻**。
跟年轻姑娘和少妇们待在一起,你就得嘴巴抹蜜,哪怕一天见十次,也要次次亲吻。无论多么厌恶,你也得伸手搂住她们的腰,并让她们搂着你。你要一视同仁地夸赞她们的衣裙和宝宝,打趣打趣她们的追求者,恭维恭维她们的丈夫,还要谦虚地咯咯笑着否定她们的称赞,说相比之下自己真是毫无魅力。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她们说出真实想法前,千万不能说出自己对任何事情的真实感想。
务必远离别人的丈夫,哪怕他们是被你抛弃的旧情郎。无论他们多迷人,你都得敬而远之。如果对年轻丈夫们太好,他们的妻子便会说你**,让你落得个坏名声,永远别想有自己的情人。
不过,跟年轻的单身汉在一起嘛——啊,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尽可以温柔地冲他们笑,等他们飞奔而来探明究竟时,你可以拒不回答,反而笑得更欢,让他们一直围在你身边使劲琢磨。你可以暗送秋波,应承几件激动人心的事,让他们绞尽脑汁想跟你独处。等到真就只有你俩时,你要在他试图吻你时装得非常受伤、非常生气。可以让他为自己的卑鄙行径道歉,再无比甜美地原谅他,勾得他还想再来吻你。偶尔,你也可以真让他吻一下,但切记别太频繁(这点并非埃伦和嬷嬷所教,但她无师自通,屡试不爽)。吻过后,你得哭,声明你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然后说他再也不会尊重你。于是,他肯定会拭干你的泪,通常还会求婚,以示他真的非常尊重你。接着,还有很多——噢,真是有太多事可以对单身汉做。这些她全知道:斜斜地抛个媚眼;扇子掩面微微一笑;扭动屁股,让裙子摆起来;眼泪;欢笑;奉承;甜美的同情。噢,这些把戏向来奏效——对阿希礼却不灵。
不,学会全套花招,只用这么短时间就再也不用,似乎并不合适。要是永远不用嫁人,一直都穿着可爱的淡绿色长裙,始终有英俊的男士追求就好了。然而,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便会成为英迪亚·威尔克斯那样的老姑娘。任谁见了,都自鸣得意地喊一声“可怜虫”,多讨厌啊。不,就算永远无法得到更多乐趣,还是嫁人更好。这样,至少能保住自尊。
噢,生活真是一团糟!她真傻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要嫁查尔斯,十六岁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人群纷纷向墙边退去,打断了她激愤又无望的幻想。女士们小心翼翼地扶着裙撑,免得不经意间的碰撞翻起群摆,让露出的衬裤超出适宜范畴。斯嘉丽踮起脚尖,越过人群,看见那个民兵团团长登上了舞台。他大声喊了几句口令,半个连的人立刻排成一列。他们生气勃勃地操练了一会儿,直练得额头冒汗,引来观众们阵阵喝彩和掌声。斯嘉丽也随众人礼貌性地鼓了鼓掌。解散后,士兵们纷纷涌向卖潘趣酒和柠檬汁的摊位。斯嘉丽转向玫兰妮,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尽快装出一副关心大业的样子。
“他们看起来真不错,不是吗?”她说。
玫兰妮正忙着收拾柜台上的针织品。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若穿上灰军装,到弗吉尼亚去,肯定会更不错。”她应道,并未放低声音。
几个民兵团成员骄傲的母亲就站在附近,恰好听到了这番评论。吉南太太的脸顿时一阵红一阵白,因为她二十五岁的儿子威利就在团里。
斯嘉丽吓了一大跳,万万没想到这话竟出自玫兰之口。
“哎呀,玫兰!”
“斯嘉丽,你知道这就是事实。我没说那些小男孩和老绅士。但很多民兵完全扛得起步枪。此时此刻,他们就该上前线。”
“可是——可是——”斯嘉丽还从未琢磨过这事,“总得有人留守家园——”威利·吉南是怎么跟她解释自己为何留在亚特兰大的?“总得有人留守家园,保卫本州不被侵略。”
“现在没人侵略我们,今后也不会有。”玫兰看着那群民兵,冷冷地说,“阻止侵略者的最好方法,就是去弗吉尼亚,击退那儿的北佬。至于说民兵留在这儿是要防止黑人造反——哈,如此愚蠢的话,我真是头一回听到。我们的人民为何会造反?不过是懦夫找的好借口罢了。我敢说,要是全州的民兵都去弗吉尼亚,我们定能在一个月内打败北佬。就是这样。”
“哎呀,玫兰!”斯嘉丽惊叫一声,眼睛都瞪大了。
玫兰温柔的眼睛闪着怒火,说道:“我丈夫可不怕上前线,你丈夫也没怕。我宁愿他们都死在那儿,也好过待在家里。噢,亲爱的,对不起,我这话太欠考虑,太残忍了!”
她动情地抚摩着斯嘉丽的胳膊,斯嘉丽却只是瞪着她。斯嘉丽想的不是死去的查尔斯,而是阿希礼啊。阿希礼要是也死了怎么办?这时,米德医生朝她们的摊位走来,斯嘉丽赶紧转过身去,下意识地笑了笑。
“好啊,姑娘们,”他打着招呼,“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们今晚出来,定是做出了很大牺牲。但这都是为了伟大的目标。而且,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为了今晚给医院多筹些钱,我想出一个惊人的好点子。只是,恐怕某些女士会非常震惊。”
他停下脚步,扯着灰色山羊胡嘿嘿直笑。
“噢,什么?快说说!”
“我又想了想,还是让你们猜猜吧。不过,要是教会的人为此把我赶出城,你们这些姑娘可要支持我呀。这可都是为了医院。你们待会儿就知道了。以前还从未有人做过这种事。”
他得意扬扬地朝角落里的一群年长女伴走去。两个姑娘转向彼此,正要讨论是什么秘密,就见两位老绅士朝摊位走来,嚷嚷着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结花边。唉,算了,有老绅士上门,总好过无人光顾。斯嘉丽这么想着,一边量花边,一边故作害羞地任由他们摸下巴。两个自诩风流的老家伙又朝卖柠檬汁的摊位走去,把位置让给了别的顾客。瞧,梅贝尔·梅里韦瑟真是笑声不断,范妮·埃尔辛也咯咯直笑。怀廷家的几个姑娘妙语连珠,逗得人多开心。难怪自己摊位的顾客就是没别人的多——玫兰只会像店主一样,默默把没用的东西卖给那些买了之后也不可能用得上的男人。而斯嘉丽呢,也学着玫兰的样子行事。
每个货摊前都围了一群人,姑娘们叽叽喳喳,男人们买这买那,唯独她俩的摊位冷冷清清。偶尔几个上前攀谈的,不是说曾跟阿希礼是大学同窗(他真是个出色的士兵),就是语气崇敬地说起查尔斯,感叹他的死真是亚特兰大的一大损失。
接着,欢快的《约翰尼·布克,帮帮黑人!》舞曲突然响起,斯嘉丽差点尖叫出声。好想跳舞呀,太想跳舞了。她望向舞池对面,一只脚合着音乐打拍子,绿眸里满是渴望,仿佛就要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对面有个男人刚进来,正站在门边打量众人。他立刻认出斯嘉丽,不由得仔细打量起她愠怒又叛逆的脸上,那双斜睨着众人的眼睛。随后,读懂那双眼里任何男人都能领会的邀请之意时,他咧嘴笑了。
此人一身绒面呢黑衣,个子很高,比身边的几位军官高出很多。他肩膀很宽,但越往下越窄,于是不仅腰细,锃亮皮靴里的一双脚更是小得滑稽。一身极黑的衣服配上带褶裥饰边的精致衬衫,裤子利落地扎在高帮靴里。这身打扮跟他的体格和相貌极不相称,因为虽然穿得像个花花公子,身体却充满力量。而周身慵懒优雅的气质里,也潜藏着危险的气息。他头发乌黑,八字须修得又短又齐,和周围蓄时髦长须的骑兵一比,简直像个外国人。看起来,他就像个纵情声色、恬不知耻的男人,事实也的确如此。此人自命不凡,周身都是一股令人不快的倨傲气。他盯着斯嘉丽,大胆的眼里尽是不怀好意的神色。看到最后,斯嘉丽感觉到他的注视,也朝他看来。
虽然觉得这人面熟,斯嘉丽一时间却想不起他是谁。但几个月来,他是第一个对她表现出兴趣的男人,于是她冲他嫣然一笑。他鞠了一躬,她也稍稍回了个屈膝礼。然后,他挺直身子,迈着印第安人一样的轻快步伐,朝她走来。她这才惊得捂住了嘴,因为她想起来这是谁了。
晴天霹雳!她呆立当场,看着他穿过人群而来。接着,她不假思索地转过身,一心想奔回放茶点的房间,裙子却被货摊上的一根钉子钩住了。她死命一拉,裙子破了,可他也转眼间到了她跟前。
“让我来吧,”说着,他便俯身去解那条荷叶边,“奥哈拉小姐,我都没敢奢望你还记得我。”
他的声音出奇悦耳,正是绅士柔和顿挫的嗓音,响亮中带着查尔斯顿人那种平稳和缓的尾调。
她恳求地仰望着他,脸因回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而羞得绯红。她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黑的眼睛。不仅如此,这双眼里还闪动着幸灾乐祸的光芒。全世界那么多人,怎么偏偏碰上他?这可怕的家伙曾目睹她跟阿希礼的那一幕。如今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还能让她做噩梦。这讨厌的恶棍毁姑娘名声,也不受好人欢迎。可卑鄙的男人还理由充足地说她不是淑女呢。
听到他的声音,玫兰妮转过身来。斯嘉丽生平第一次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么一个小姑子。
“啊,这是——这是瑞德·巴特勒先生,对吗?”玫兰妮微微一笑,伸出手去,“我见过你——”
“在你订婚的大喜日子见过,”他接过话题,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巴特勒先生,你大老远从查尔斯顿跑这儿来干吗?”
“为了生意上的一件麻烦事,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就要在你们的城市进进出出了。我发现,仅把货物运进来可不够,还得想法把它们卖掉。”
“运进来——”玫兰先是皱了皱眉,接着又一下子开心地笑了,“啊,你——你肯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穿越封锁线的勇士。我们经常听说你。哎呀,这儿的每个姑娘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裙子。斯嘉丽,你都不激动吗,亲爱的?头晕了?快坐下吧。”
斯嘉丽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她呼吸那般急促,真担心胸衣系带会绷开。噢,怎么遇到如此可怕的事!她从没想过还会再见到这个男人。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黑扇子,关切地为她扇了起来。兴许太过关切,他面色严肃,那双眼睛却转个不停。
“这儿真是太热,”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都要晕倒了。我陪你去窗边好吗?”
“不用了。”斯嘉丽说,声音粗鲁得让玫兰目瞪口呆。
“她不是奥哈拉小姐了,”玫兰说,“她是汉密尔顿太太,我嫂子。”玫兰爱怜地瞥了她一眼。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海盗般黝黑的脸,斯嘉丽觉得他的表情真是令人窒息。
“对两位迷人的女士来说,肯定都大有裨益吧。”他微微鞠了一躬。虽然所有男人都会说这种漂亮话,但他说起来,却让斯嘉丽觉得是反话。
“想必,你们的丈夫今晚也出席了这场盛会吧?跟老朋友叙叙旧,可是一大乐事。”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玫兰骄傲地仰起头,“但查尔斯——”她的声音哽咽了。
“他死在了军营里。”斯嘉丽漠然道,几乎咬牙切齿。这家伙永远不走了吗?玫兰吃惊地看向她,船长做了个自责的手势。
“亲爱的太太们——我真不像话!请务必原谅我。但也请允许一个陌生人宽慰一句:为国捐躯,虽死犹生。”
玫兰妮泪光闪烁地冲他微微一笑,斯嘉丽却怒火中烧,无法发泄的恨意啃噬着五脏六腑。他又说了句客套话。虽是句任何绅士在这种场合都会讲的客套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完全不是那个意思。他在嘲笑她。他知道她根本不爱查尔斯。玫兰真是个大傻瓜,竟看不出这个男人的真面目。斯嘉丽惊恐地想:噢,上帝啊,求求您,千万别让任何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他会把知道的事说出去吗?他当然不是绅士,既然不是,谁说得准他会干出什么事。对于这种人,根本没有评判标准。她抬头看他,发现他耷拉着嘴角,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就连为她打扇,也是假惺惺的。
“我很好,”斯嘉丽尖酸刻薄地说,“不必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斯嘉丽,亲爱的!巴特勒船长,你可得原谅她。她——一听到有人提可怜的查尔斯,她就受不了。说到底,我们今晚或许就不该来这儿。你瞧,我们还在服丧期。看这欢乐的氛围和音乐,可怜的孩子,她太紧张了。”
“我非常理解。”他努力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但转头探究地望向玫兰妮,看到她那双甜美的眼睛满是忧伤时,立刻换了副表情,黝黑的脸勉强露出温和与尊重之色,“威尔克斯太太,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女人。”
“一句都没提到我!”斯嘉丽愤愤不平地想。玫兰则困惑地笑笑,应道:“天哪,不,巴特勒船长!医院护理会让我们来照管摊位,只是因为临到头——拿个枕套?这个就很可爱,上面还有一面旗帜呢。”
玫兰妮转向三名光顾货摊的骑兵,一时间还觉得巴特勒船长真是个大好人。然后,她便看见自己的裙子与摊位外的痰盂只隔了一条干酪包布。要是能换块更厚实的布就好了。因为,那些满嘴烟草色唾液的骑兵吐起痰来,可没他们使长马枪的准头。随着越来越多的顾客涌过来,她就把船长、斯嘉丽和痰盂都抛到脑后了。
斯嘉丽坐在凳子上,自顾自地默默扇着扇子,连头都不敢抬。但愿巴特勒船长赶紧回自己那艘船的甲板上去。
“你丈夫去世很久了?”
“噢,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那可真是千古了。”
斯嘉丽虽然不太确定“千古”为何意,但他的声音里分明带着**之意,所以她并未吭声。
“你们结婚也很久了吗?请原谅如此冒昧的问题,但我已经离开这儿很久了。”
“两个月。”斯嘉丽不情愿地答道。
“真是个悲剧。”他语调轻松地继续道。
“噢,真讨厌。”斯嘉丽内心翻腾,“换了其他任何人,我都可以冷下脸,叫他立刻滚蛋。可这人知道阿希礼的事,也知道我根本不爱查尔斯。我真是被他缚住了手脚。”她一言不发,仍低头盯着扇子。
“这是你第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吧?”
“我知道,这看起来的确很怪异,”她慌忙解释,“原本该麦克卢尔家的姑娘负责这个摊位,可她们被叫走了。找不到其他人顶替,所以玫兰妮和我才——”
“为了那个伟大的目标,再大的牺牲也不为过。”
呀,这不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吗,但她说这话的味道,跟他的可不一样。愤怒的言语眼看着就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毕竟,她出现在这儿并非为了什么伟大目标,就是在家坐腻了而已。
“我向来觉得,”他若有所思地说,“让女人披上黑纱,足不出户地了却余生,不准参加正常的娱乐活动,简直跟印度的‘殉夫自焚’一样野蛮。”
“沙发(2)?”
他哈哈大笑,她却为自己的无知红了脸。怎么尽用她听不懂的词,真讨厌!
“在印度,男人死后并非土葬,而是火葬。按规矩,他的妻子也得爬上火葬柴堆,一起被火化。”
“太可怕了!他们为何要这么做?警察不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