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 1)

事情过去了三十六个小时之后,他才收到药房老板的信。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奥梅先生以一种读完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方式撰写了这封信。

老头子先是中风似的瘫了下去,后来他明白她还没死。可是也许她……最后他穿上罩衣,戴上帽子,钩上马刺,火速出了门。一路上,胡欧老爹气喘吁吁,心神不安。甚至有一段,他不得不下马。他眼睛发花,听到耳边有声音在响,他感觉自己要疯了。

天亮时,他看见三只黑色的母鸡栖在一棵树上,他被这个征兆吓得浑身哆嗦。于是他向圣母允诺给教堂捐赠三件祭披,并赤脚从贝尔托墓地走到瓦松镇的小教堂。

一进马罗姆镇,他就喊店家,一肩膀撞开客栈门,冲向装燕麦的袋子,往饲料槽里倒了一瓶甜苹果酒,随后骑上马继续前行,四只蹄铁在地上擦出火星。

他心想他们会把她救过来的;医生会找到药方的,这是肯定的。他回想起别人跟他讲过的各种奇迹般痊愈的例子。

接着,他又觉得她好像死了。就在那里,在他面前,仰面躺在大路中间。他勒住缰绳,幻觉消失了。

在坎康普瓦,为了给自己打打气,他一连喝掉三杯咖啡。

他又琢磨也许是写错了名字。他在兜里找那封信,他摸到了,可是不敢打开。

最后,他猜想可能这是个“玩笑”,是有人伺机报复,是某人酒后的一时兴起。再说,如果她死了,人家会知道的吧?可是并没有啊!乡间没有丝毫的异常:蓝蓝的天空,树枝摆动;有羊群经过。他望见了镇子,人们见他伏在马背上狂奔,用力踢着马刺,鲜血顺着马鞍的肚带向下滴淌。

他醒过来,哭着倒进包法利的怀中:

“女儿!爱玛!我的孩子!告诉我究竟……?”

另一位抽噎着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个不幸。”

药剂师拉开他们。

“那些吓人的细节说了也无益。我会告知先生的。人都来了。注意点影响。哎呀!想开点!”

可怜的小伙子想表现得坚强些,反复说了好几遍:

“是的……振作点!”

“嗯,”老头子大声说,“我会的,上天做证!我要把她送到最后。”

钟声敲响,一切就绪,该上路了。

大家一个挨着一个,坐在祭台的祷告席上,看着三位吟唱赞美诗的唱诗班成员在他们面前不停地走来走去。管风琴在使劲吹着。布尼西安先生穿戴整齐,尖声吟唱。他向圣体龛致意,双手抬起,伸长手臂。莱蒂布杜瓦带着他的鲸骨条在教堂里转悠。唱诗台旁边,灵柩安放在四排大蜡烛中间。夏尔真想站起来吹灭它们。

可他还是尽力激发自己的虔诚,投入到来生与她重聚的期望中。他想象她只是出门远行,走得很远、很久。而一想到她就在那里面,一切都已结束,她马上要被带进土里,他的心中就卷起一阵野蛮、悲伤、绝望的狂怒。有时他又觉得不再有任何感觉,他享受着这种痛苦缓解的滋味,同时责备自己是个浑蛋。

石板地上响起铁棍的单调声响,像是有人在用它有规律地敲击地面。这声音来自教堂尽头,又在侧廊里突然停住。一个身穿肥大的棕色上衣的男人,吃力地跪了下来。是“金狮”的伙计,伊波利特。他装上了那条新腿。

一名唱诗班成员在中殿里绕圈募捐,一个接一个的十生丁铜币,在银盘中叮当作响。

“赶快!我受不了了!”包法利一边大叫,一边愤愤地丢给他一枚五法郎的硬币。

这位神职人员向他深鞠一躬表示感谢。

大家吟唱,跪下,起立,没完没了!他回想起最初的时候,有一次,他们一起来望弥撒,坐在另一侧,就在右边靠墙的位置。钟声再次响起。椅子一片响动。抬棺材的工人将三根棍子塞进棺材底下,大家出了教堂。

这时朱斯坦出现在药房门口。突然他又转身进去,面色煞白,踉踉跄跄。

人们靠着窗户看送葬行列经过。夏尔领头。他挺起胸脯,装出一副勇敢的样子,碰到那些突然从巷子里或者门里出来加入队列的人,他点头表示致意。

六名工人,一边三人,迈着小步前行,稍稍有些气喘。教士们、唱诗班成员和两名合唱团的孩子唱起De profundis(55),歌声高低起伏,在田野上空飘**。有时他们消失在小径的拐角处,可是巨大的银十字架始终耸立在树木之间。

女人跟在后面,身披黑色斗篷,上面的风帽翻了下来,她们手中拿着燃烧的大蜡烛。反反复复的祈祷,燃不尽的烛火,以及蜡油和教士长袍的恶心气味,使夏尔感到力不能支。一阵清风拂过,黑麦田和油菜地呈现出一片油油绿色,露珠在路边的树篱上摇晃着。远处响起各种欢乐的声音:一辆大车顺着车辙咯吱咯吱远去,一只公鸡一遍又一遍地打鸣,小马驹蹦蹦跳跳躲进苹果树下。晴空中有几点淡红色的云彩;青蓝色的轻烟,在鸢尾花覆盖的茅屋上面突然改变了方向。夏尔一边走过,一边辨认着那些院子。他回忆起,好些这样的早上,他给病人看完病出来,正准备回到她身边。

黑色的柩布上撒有泪珠似的白点,不时被掀起露出下面的棺椁。劳累的抬棺工人放慢脚步,棺椁一颠一颠向前,仿佛随着波浪颠簸的小船。

到了。

工人们继续走,一直来到草坪中挖好的墓穴旁边。

大家排列在四周,神父讲话的时候,堆在墓穴边上的红土,不断从几个角上滑落下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接着,等四根绳子放好,众人将棺椁推到上面。他看见棺椁下沉,一直沉下去。

最后听到一声碰撞到底的声音,绳子在一阵摩擦的声音中被抽了上来。布尼西安拿过莱蒂布杜瓦提过来的铲子,右手洒着圣水,左手用力将满满一大铲土推了下去,石子砸在棺木上,发出的响声令人生畏,仿佛永恒的回响。

教士把圣水器递给身旁的奥梅先生,他庄严地抖了抖,然后递给夏尔。夏尔双膝往地上一跪,手中捧满土向下扔去,同时大喊着:“永别了!”他给她送着飞吻。他向墓穴爬去想和她一起埋进去。

大家把他拉走了。很快他就平静下来,也许和其他人一样,他也对事情总算了结而隐隐感到满足。

回来的路上,胡欧老爹平静地抽着烟斗。奥梅心里觉得这很不合适。他还注意到比奈先生一直没有露面;弥撒过后图瓦什就“溜了”;还有公证人的仆人泰奥多尔,穿了一件蓝色礼服。“好像连一件黑礼服都找不到似的,不懂规矩,真是可恶!”他从这群人走到那群人,将自己的看法告诉给大家。众人正在为爱玛的死感到惋惜,尤其是勒赫,他也没忘来参加葬礼。

“可怜的年轻夫人啊!她丈夫得有多伤心啊!”

药剂师接过话说:

“要不是我,你们很清楚,他就会把自己带向绝路的啊!”

“多好的一个人!说起来的话,上个星期六我还在店里见过她呢!”

“时间不充裕,”奥梅说,“本来我准备在她的墓前讲上几句话。”

一回到家,夏尔就脱了丧服,胡欧老爹也换上了他的蓝色罩衫。罩衫是新的,赶来的路上他一直用袖子擦眼睛,上面的颜色也因此染到了脸上,流出的眼泪又在满脸的尘土表面留下一道道印迹。

包法利老夫人和他俩在一起,三个人都不说话。最后老头子叹了叹气:

“还记得吗,我的朋友,您第一个妻子刚去世的时候,我去了一次托斯特。我是怎么安慰您的!那时我知道说什么。可如今……”

说完,他略微抬起整个胸口,长叹一声,说:

“唉!你看,我完了!我看着妻子离去……然后是儿子,今天这又是我女儿!”

他想立刻返回贝尔托,说在这座房子里他睡不着的。他甚至拒绝见外孙女一面。

“不了!不了!这时会让我更加伤心!不过,您代我好好亲亲她吧!告别了!……您是个好小伙子!对了,我绝不会忘了,”他把大腿一拍,说道,“别担心!您会继续收到火鸡的。”

不过,当来到坡顶时,他还是转过头去,就像当初与她分别时,他在圣维克多路上做的那样。镇上窗户被沉入牧场的夕阳照得一片通红。他把手放在眼前,他望见天边有一个围场,里面的树丛,这里一堆、那里一堆,黑黢黢地散布于白色的石头中间,像一束束黑色的花朵。随后他继续上路,那匹矮马瘸了,因此只能碎步小跑。

虽然已经很累了,晚上夏尔和母亲还是在一起聊了很久。他们说起过往的时光,也谈到了将来的日子。她将住到雍镇,给他料理家务,他们将再也不分开。她精干体贴,失去了这么多年的母子之情,又回来了,她的心底还是高兴的。午夜的钟声敲响了,整座镇子,像以往一样安安静静,难眠的夏尔,一直思念着爱玛。

罗多尔夫为了散散心,在林子里打了一整天猎之后,在他的宅邸里安然地睡着了;而那边的莱昂,也睡着了。

此时,还有一个人没睡。

墓地之上,松树之间,跪着一个正在哭泣的孩子,胸口一抽一抽地哽咽,一种比月亮更加轻柔、比夜晚更加深邃的无尽悔恨,正压得他在黑暗中大口地喘着气。突然栅栏门咯吱一响,是莱蒂布杜瓦,他来找下午落在这里的铲子。他认出了翻墙而过的朱斯坦,这才清楚是哪个坏蛋在偷他的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