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读他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我们前面讲过了时间,哀伤的时间,比如黄昏和夜晚,比如春天和秋天。在这里要顺便讲一下空间。古代诗人很喜欢登高,登上高山、登上高楼,这些场景经常被写进诗里。一个人到了比较高的地方,会有不同的情绪。有可能随着视野变得开阔,心情也好起来。但登高有时候也像一个放大镜,像我们前面讲过的黄昏、月夜、暮春、深秋这些时刻一样,它会放大你原有的情绪,会加剧个体的孤独感。我们以杜甫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
《登高》不是杜甫早期的作品,杜甫在年轻的时候写的是《望岳》,他说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从《望岳》到《登高》,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精神轨迹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人生轨迹的变化。他年轻的时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说我一定要登到泰山最高点上去,我要看到这个世界在我脚下变小。这时候的杜甫豪情万丈。
其实杜甫这两句诗的背后站着另外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呢?这个人就是孔子。
《孟子》里记载:“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登到东山,就觉得鲁国很小了,他登上泰山之后,觉得天下都很小了。我不知道孔子在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可是我想那时候他应该有自己的理想,有他自己的抱负,那是他精神上极为充沛的时刻。
可是《说苑》和《孔子家语》记载了孔子在另外一处登高的心情。他带着他的几个学生登上农山,他说:“登高望下,使人心悲。”我们会发现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孔子。同时我们也会看到,这个世界上有两个不同的杜甫。山和山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楼和楼之间也没什么不同,可是人的心境会发生变化:到了晚年的时候,是“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钱钟书先生提炼出一个概念,叫作“农山心境”。这种心境就是用孔子登上农山这件事来命名的。孔子的心情很有代表性。古代很多诗人“登高望下”,都会感到悲伤。为什么“登高望下”会“使人心悲”呢?因为“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王勃《滕王阁序》)。因为登到高处的时候,你会发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你看到天地悠悠,不自觉地就“怆然而涕下”了。
沈德潜在评价《登幽州台歌》的时候说:“余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古人已先言之。”(《重订唐诗别裁集》)这种心理,这种感觉,是古今相通的。诗人登到高处的时候,他会发现,在天地之间,自己是如此渺小的一个个体,而自己终将被历史的河流吞没。时间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他同时会发现,自己面对的山川草木,它们是永恒的,它们永远存在在那里。因此“登高望下”而产生的“悲”,往往是短暂的人生面对永恒的自然而感到的悲,是有限的个人面对无限的宇宙而感到的悲。
我们回到《登高》。先来看这一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宋代的罗大经对这一句分析得很精彩,他在《鹤林玉露》里面提出这一句诗里有“八悲”:“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八意,而对偶又精确。”
这一联是整首诗里情感密度最大的,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两句。这两句把情绪全都说出来了,反而产生不了那么动人的力量。
《登高》里我最喜欢的两句其实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要提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来”呢?我可以替换成其他的字,比如说“流”,为什么不是“不尽长江滚滚流”呢?我们前面讲过,江水在古代的同义词是时间,“不尽长江滚滚来”,你会发现,杜甫其实是在写什么?他在写死亡,他在写死神不断地向他走近,他在写死亡对他的压迫感。而他最终无可避免地会踏入时间的河流,被抹去在世上的踪迹。他用的是“来”,这个“来”是一个带着方向的动词,也带着重量,是时间的压力。
《登高》比《曲江二首·其一》要好,这里面的感慨很深,是一个人在历尽沧桑之后对生命的感慨,不是那种摆弄字句的伤春悲秋。但我想这首诗还不能够代表杜甫。这首诗里的杜甫仍然活在一个文学传统的阴影里,而他的目光也还只是放在自己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