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诗人会伤春悲秋呢?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我们先从悲秋讲起。在一天中,黄昏是白天和夜晚交界的时刻。如果把这个时段放大到一年当中,和黄昏处在相同位置上的季节是什么呢?是秋天。黄昏之于一天恰恰就像秋天之于一年。当诗人们进入秋天,秋风萧瑟,北雁南归,无边落木,很容易会产生哀伤的情绪。
最早的悲秋的诗歌是宋玉的《九辩》,他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当然,不是说到了秋天就一定会悲伤,就像黄昏日落也不一定让人哀愁。刘禹锡就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秋词二首·其一》)这和诗人所处的环境有关,也和不同诗人的个性气质有关。但悲秋毕竟比较普遍。其实并不是因为秋天这个季节本身使你哀伤,而是因为你心里原本就有情绪,只不过秋天把这些情绪一下子唤醒了,把它们放大了好几倍。
是因为你远在他乡,所以秋风一起,你可能会思乡,你可能会像张翰一样想起家乡的鲈鱼脍、莼菜羹;是因为你仕途不顺,所以当枯叶落下,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前途渺茫,注定平凡一生。这些情绪本来被你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可是当秋风、秋雨、秋蝉、秋叶忽然降临在你的生命中,那些情绪就全部被唤醒了。
所以悲秋的“悲”,在不同的情境里是不一样的。比较常见的悲,是诗人把自己的生命体验投射到自然的物上面,他看到落叶很容易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像落叶一样枯萎,于是产生一种生命衰颓的悲哀。
春天呢,草长莺飞,其实是万物生长、充满希望的季节。为什么也会哀伤呢?陆机在《文赋》里面讲:“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悲落叶于劲秋”我们好理解,但不是“喜柔条于芳春”吗?怎么还会伤春呢?其实伤春往往是在暮春,在晚春,有落花的时候。如果你理解了落叶会带来悲伤,你也可以理解落花带来的悲伤。上一讲我们讲过刘方平的《春怨》,“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落花这个意象会让人想到自己逝去的年华和青春。
慢慢地,在中国古典文学里就形成了所谓“伤春悲秋”的传统,而且诗词中的这类形象往往比较固定。悲秋的大多是男性,伤春的大多是女性。
读中国古典诗词,我们会发现其实里面重复的东西很多。直观的重复是意象的重复,残阳、斜阳、落花、枯叶、秋蝉、秋雨……好像诗人们只是把这些意象打乱顺序,重新排列组合一下,一首新的诗就产生了。重复的意象背后是什么呢?是重复的情绪。怀古、闺怨、思乡、不遇……没有新的情绪从里面产生。慢慢地,到最后,诗歌的创作成了一种情绪的模仿,诗人们陷入了一种写作的惯性,而他们呈现出来的,往往是一些二手的经验。
很多伤春悲秋的诗,其实是模仿来的作品。这一类诗的重复性很高。虽然这种写作上的模仿可能并不是有意的,甚至很多时候诗人自己都并不认为是在模仿一种情绪。张爱玲写过一篇文章叫《童言无忌》,她里面提出了一个说法叫“生活的戏剧化”,她说:
像我们这样生长在都市文化中的人,总是先看见海的图画,后看见海;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我们对于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的,借助于人为的戏剧,因此在生活与生活的戏剧化之间很难划界。
她讲得很深刻,她说我们的人生很多时候是一种模仿来的人生。古代很多诗人也是这样,活在二手的经验里。所以真正杰出的诗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平庸的。他们模仿着模仿着,慢慢就失去了自己。传统的力量是很强大的。一个人很容易陷在里面,很容易丢失自己。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其实是找到自己的声音。
辛弃疾写过一首《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他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这其实就是一种模仿。自己年纪轻,没有“愁”的切身体验,于是模仿从前的诗人,登上高楼以后,“为赋新词强说愁”。他的这种写作行为就是一种复制。
艺术原本应该是对生活的模仿,但是很多人的生活其实是在模仿艺术,过成了二手人生。很多诗人的写作,也成了一种二手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