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读一首崔颢的诗。
崔颢的诗写得很好,在唐代也很有名,但是人品比较差。《新唐书》里说他“有文无行”。他喜欢喝酒,爱好赌博,换老婆换得很频繁。他娶老婆唯一的标准就是长相。他喜新厌旧,娶回来过几天看腻了,立马换掉。《新唐书》里说他:“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
他的诗风呢,前后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殷璠的《河岳英灵集》里说:“颢年少为诗,名陷轻薄,晚节忽变常体,风骨凛然,一窥塞垣,说尽戎旅。”
崔颢人生最大的成就,可能就是去了一趟黄鹤楼,写了一首名为《黄鹤楼》的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大概是他被后人记得最多的诗了。很多人认为《黄鹤楼》是唐代七律里写得最好的一首。
李白有一次来到黄鹤楼。他本来也想写一首关于黄鹤楼的诗,但是他写不了。他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但是李白又不甘心,怎么有人能写得这么好。他后来跑到金陵,登上凤凰台,写了一首和《黄鹤楼》差不多的诗,叫《登金陵凤凰台》: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我们会发现两首诗的结构、情感其实非常像。
下面我们来看崔颢的《长干曲四首·其一》: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读这一句,我们好像听到一个小姑娘站在面前,大声地问:
“君家何处住?”
她在河里划船,听到有人在讲话,抬头一看,面前是一个男子,她于是就把船停下来了。她说你家是哪里的呀?
但是这么问又显得自己很唐突。一个女孩子,哪能随随便便问人家的家是哪里的呢?所以她接下来就要掩饰了。
“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其实本来应该等一等的,等人家回答呀。但是她迫不及待地把这些话说出来,试图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朱之荆说:“次句不待答,亦不待问,而竟自述,想见情急。”(《增订唐诗摘钞》)
她说我家就住在这儿。你不要多想,我停下来问一问,只是听你的口音觉得熟悉,也许咱们俩是老乡呢!
我们可以感受到她微妙的心理。
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会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些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比方说沈从文《边城》里的翠翠,比方说汪曾祺《受戒》里的小英子。
我很喜欢《受戒》这篇小说。汪曾祺这篇小说讲一个什么故事呢?其实情节很简单。男主人公叫明海,要去受戒,就是在脑袋上烧戒疤。受了戒,相当于领了一个当和尚的资格证,以后才有机会当方丈。在《受戒》这个小说里,和尚就是一份职业。汪曾祺说:“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受戒》)当和尚,就相当于找了一份工作。
女主人公小英子喜欢明海。但其实两个人都是那种朦胧的、模糊的状态。明海受完戒,小英子撑船接他回来。两个人就有了一段对话: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我们读《受戒》,里面凡是出现小英子和明海的对话,你会发现几乎都是小英子在主动地问。最后爱情的发生也是因为小英子的主动。
但是汪曾祺不是写了一个放浪的女性。我为什么会觉得这首诗里的女孩子和翠翠、小英子很像呢?用汪曾祺的话说,她们的人性是“健康”的。
对方如何回应她呢?我们来看《长干曲四首·其二》: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对方说“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我家就在这儿。“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我也是在河边风里来雨里去的,但是我们却不认识。为什么不认识?因为我每天是在河上面。他可能是个船夫。
这个男生很好,为什么呢?他就问题回答问题,他没有别的想法,就是很老实地回答。人家说“或恐是同乡”,他说,是,我们是同乡。到此为止了。他没有别的意图,他也没有觉得对方有什么其他的意图。
这两首诗字里行间都很纯净。
这两首诗最大的特点是什么呢?口语化。崔颢是用口语写的,直接模拟了一场对话。
叶圣陶以前教人写作,讲了一个很简单的原则。他说最高明的写作,是你拿着这个作品在另外的一个房间念,其他的人在这个房间听,但是听的人不觉得隔壁是在念文章,听的人觉得你好像在说话一样。这就是作文的最高境界。写作就好像说话,应该完全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不要扭捏,也不要做作。
这首诗其实就是讲一次邂逅,一次相遇。最后就停在这里了。后面的故事是什么呢?没有了,诗人不交代后面的故事。他只是截取了人生中一个小的片段放在这里。
这个女孩子喜欢这个男孩子吗?她也谈不上是喜欢,也谈不上是爱,但是她有一种朦胧的情绪。这种朦胧的情绪催使她要停下船来,要叫住对方。
桂天祥评价《长干曲》说“妙在无意有意,有意无意”(《批点唐诗正声》)。
接下去要发生什么,大概她自己也没有想清楚。她可能对他有好感,这个好感有没有上升到爱的程度?我觉得也没有。但是诗人写出了处在青春时期的少男少女可能都会有的情绪。
这种朦胧的、无法言明的情绪,是爱发生的前提。
但即便没有发生爱情,这种偶然的相逢也很美好。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