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弘光元年(1645)乙酉六月
南京栖霞山葆真庵
(净扮苏昆生同旦李香君上)
(香)
【醉扶归】 一丝幽恨嵌心缝,山高水远会相逢;
拿住情根死不松,赚他也做游仙梦。
看这万叠云白罩青松,原是俺天台洞。(唤介)
师父,我们幸亏蓝田叔,领到栖霞山来。无意之中,敲门寻宿,偏撞着卞玉京做了这葆真庵主,留俺暂住,这也是天缘奇遇。只是侯郎不见,妾身无归,还求师父上心寻觅。
(昆)不要性急。你看烟尘满地,何处寻觅;且待庵主出来,商量个常住之法。
(老旦扮卞玉京道妆上)
【皂罗袍】 何处瑶天笙弄,听云鹤缥缈,玉佩丁冬。
花月姻缘半生空,几乎又把桃花种。(见介)
草庵淡薄,屈尊二位了。
(香)多谢收留,感激不尽。
(昆)正有一言奉告,江北兵荒马乱,急切不敢前行;我老汉的吹歌,山中又无用处,连日搅扰,甚觉不安。
(卞)说那里话。
旧人重到,蓬山路通;
前缘不断,巫峡恨浓,
连床且话襄王梦。
(昆)我苏昆生有个活计在此。(换鞋、笠,取斧、担、绳索介) 趁这天晴,俺要到岭头涧底,取些松柴,供早晚炊饭之用。不强如坐吃山空么?
(卞)这倒不敢动劳。
(昆)大家度日,怎好偷闲?(挑担介)
脚下山云冷,肩头野草香。(下)
(卞闭门介)
(香)奴家闲坐无聊,何不寻些旧衣残裳,付俺缝补,以消长夏?
(卞)正有一事借重。这中元节,村中男女,许到白云庵与皇后周娘娘悬挂宝幡;就求妙手,替他成造,也是十分功德哩。
(香)这样好事,情愿助力。
(卞取出幡料介)
(香)待奴熏香洗手,虔诚缝制起来。(作洗手缝幡介)
【好姐姐】 念奴前身业重,绑十指筝弦箫孔;
慵线懒针,几曾并女红。
(卞)香姐心灵手巧,一捻针线,就是不同的。
(香)奴家那晓针线,凭着一点虔心罢了。
仙幡捧,忏悔尽教指头肿,
绣出鸳鸯别样工。(共绣介)
(副末扮老赞礼,丑扮柳敬亭,背行李领侯上)
(侯)
【皂罗袍】 避了干戈纵横,听飕飕一路,涧水松风。
云锁栖霞两三峰,江深五月寒风送。
(赞礼)这是栖霞山了。你们寻所道院,趁早安歇罢。
(侯看介)这是一座葆真庵,何不敲门一问?
石墙萝户,忙寻炼翁,
鹿柴鹤径,急呼道童,
仙家那晓浮生恸。
(赞礼敲门介)
(卞起问介)那个敲门?
(赞礼)俺是南京来的,要借贵庵暂安行李。
(卞)这里是女道住持,从不留客的。
【好姐姐】 你看石墙四耸,昼掩了重门无缝;
修真女冠,怕遭俗客哄。
(柳)我们不比游方僧道,暂住何妨?
(卞)
真经讽,谨把祖师清规奉,
处女闺阁一样同。
(香)说的有理,比不得在青楼之日了。
(卞)这是俺修行本等,不必睬他,且去香厨用斋罢。(同下)
(赞礼又敲门介)
(侯)他既谨守清规,我们也不必苦缠了。
(赞礼)前面庵观尚多,待我再去访问。(行介)
(副净扮丁继之道装,提药篮上)
【皂罗袍】 采药深山古洞,任芒鞋竹杖,踏遍芳丛。
落照苍凉树玲珑,林中笋蕨充清供。
(赞礼喜介)那边一位道人来了,待我上前问他。(拱介) 老仙长,我们上山来做好事的,要借道院暂安行李,敢求方便一二!
(丁认介)这位相公,好像河南侯公子。
(柳)不是侯公子是那个?
(丁又认介)老兄你可是柳敬亭么?
(柳)便是。
(侯认介)阿呀!丁继老,你为何出了家也?
(丁)侯相公,你不知么?
俺善才迟暮,羞入旧宫;
龟年疏懒,难随妙工;
辞家竟把仙箓诵。
(侯)原来因此出家。
(柳)请问住持何山?
(丁)前面不远,有一座采真观,便是俺修炼之所。不嫌荒僻,就请暂住何如?
(侯)甚好。
(赞礼)二位遇着故人,已有栖身之地。俺要上白云庵,商量醮事去了。
(侯)多谢携带。
(赞礼)彼此。(别介)
人间消孽海,天上礼仙坛。(下)
(丁携侯、柳行介)
跨过白泉,又登紫阁;雪洞风来,云堂雨落。
(侯惊介)面前一道溪水,隔断南山,如何过去?
(丁)不妨。靠岸有只渔船,俺且坐船闲话,等个渔翁到来,央他撑去;不上半里,便是采真观了。(同上船坐介)
(柳)我老柳少时在泰州北湾,专以捕鱼为业;这渔船是弄惯了的,待我撑去罢。
(侯)妙,妙。
(柳撑船介)
(侯问丁介)自从梳栊香君,借重光陪,不觉别来便是三载。
(丁)正是。且问香君入宫之后,可有消息么?
(侯)那得消息来。(取扇指介) 这柄桃花扇,还是我们订盟之物,小生时刻在手。
【好姐姐】 把他桃花扇拥,又想起青楼旧梦;
天老地荒,此情无尽穷。
分飞猛,杳杳万山隔鸾凤,
美满良缘半月同。
(柳)前日皇帝私走,嫔妃逃散,料想香君也出宫门;且待南京平定,再去寻访罢。
(侯)只怕兵马赶散,未必重逢了。(掩泪介)
(丁指介)那一带竹篱,便是俺的采真观,就请拢船上岸罢。
(柳挽船,同上岸介)
(丁唤介)道僮,有远客到门,快搬行李。
(内应介)
(丁)请进。(让入介)
(侯)门里丹台更不同,
(丁)寂寥松下养衰翁;
(柳)一湾溪水舟千转,
(侯)跳入蓬壶似梦中。
【栖真】道家所谓存养真性,返其本元。
【天台洞】浙江天台山中第六洞天“玉京”。
【蓬山】仙山蓬莱。
【业重】罪孽深重。
【绑十指筝弦箫孔】十根指头只会弄弦、吹箫。
【并女红】“并”通“拼”,尽力做女红。
【萝户】蔓延着松萝的门户。
【炼翁】炼丹道士。
【女冠】女道士。
【讽】诵读。
【香厨】僧家的厨房。
【笋蕨充清供】(jué)竹笋、蕨菜当清淡素食。
【善才】唐著名琵琶师曹善才,后用善才代指琵琶师。
【龟年】唐乐师李龟年。
【仙箓】(lù)道家记载神明的书。
【醮事】(jiào)祭祀法事。
【半月同】只有半个月在一起。
【蓬壶】蓬莱山,形似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