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二十三年(1684)甲子八月
北京太平园剧场
(副末毡巾、道袍、白须扮赞礼上)
【蝶恋花】 古董先生谁似我?非玉非铜,满面包浆裹。
剩魄残魂无伴伙,时人指笑何须躲。
旧恨填胸一笔抹,遇酒逢歌,随处留皆可。
子孝臣忠万事妥,休思更吃人参果。
日丽唐虞世,花开甲子年;
山中无寇盗,地上总神仙。
老夫原是南京太常寺一个赞礼,爵位不尊,姓名可隐。最喜无祸无灾,活了九十七岁,阅历多少兴亡,又到上元甲子。尧舜临轩,禹皋在位;处处四民安乐,年年五谷丰登。今乃康熙二十三年,见了祥瑞一十二种。
(内问介)请问那几种祥瑞?
(赞礼屈指介)
河出图,洛出书,景星明,庆云现,甘露降,膏雨零,凤凰集,麒麟游,蓂荚发,芝草生,海无波,黄河清。件件俱全,岂不可贺!
老夫欣逢盛世,到处遨游。昨在太平园中,看一本新出传奇,名为《桃花扇》,就是明朝末年南京近事,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实事实人,有凭有据。老夫不但耳闻,皆曾眼见,更可喜把老夫衰态,也拉上了排场,做了一个副末脚色,惹的俺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
那满座宾客,怎晓得我老夫就是戏中之人!
(内)请问这本好戏,是何人著作?
(赞礼)列位不知,从来填词名家,不著姓氏。但看他有褒有贬,作《春秋》必赖祖传;可咏可歌,正雅颂岂无庭训!
(内)这等说来,一定是云亭山人了。
(赞礼)你道是那个来?
(内)今日冠裳雅会,就要演这本传奇。你老既系旧人,又且听过新曲,何不把传奇始末,预先铺叙一番,大家洗耳?
(赞礼)有张道士的《满庭芳》词,歌来请教罢:
【满庭芳】 公子侯生,秣陵侨寓,恰偕南国佳人;
谗言暗害,鸾凤一宵分。
又值天翻地覆,据江淮、藩镇纷纭。
立昏主、征歌选舞,党祸起奸臣。
良缘难再续,楼头激烈,狱底沉沦;
却赖苏翁柳老,解救殷勤。
半夜君逃相走,望烟波、谁吊忠魂?
桃花扇、斋坛揉碎,我与指迷津。
(内)妙,妙,只是曲调铿锵,一时不能领会,还求总括数句。
(赞礼)待我说来:
奸马阮中外伏长剑,
巧柳苏往来牵密线;
侯公子断除花月缘,
张道士归结兴亡案。
道犹未了,那公子早已登场,列位请看。
【包浆】玩赏古董的术语。古董经人手摩挲后变得有光泽,如同上了浆。
【唐虞世】唐尧和虞舜的盛世。
【太常寺】封建社会掌管礼乐的最高行政机关(见地图)。
【赞礼】太常寺举行祀典时的司仪,九品官。原型是孔尚任的伯父,曾仕南京。
【上元甲子】第一个甲子年。中国古代以天干地支顺次配成六十个组合,以六十年为一“甲子”,以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为一周,一周又分作上、中、下三元。
【临轩】皇帝不坐正殿,而在前殿设朝,君临天下。
【皋】皋(gāo)陶(yáo)是尧舜禹时掌管司法的贤臣,与三人并称“上古四圣”。
【河出图】传说上古时代黄河中浮出了神兽龙马,伏羲根据龙马身上的图案画出了八卦。
【洛出书】传说夏禹治水时,洛水中出现了一只神龟,背上有文字,夏禹据此划天下为九州,定九章大法。
【膏雨】甘霖。
【蓂荚】(míng)传说尧时有一种瑞草,可以当日历使用;它由月头开始日结一荚,十五天后日落一荚,月尾刚好落尽;如果是小月,最后一荚就只凋零而不落下。
【填词名家,不著姓氏】宋元以来主流正统文人轻视戏曲,所以作家在发表戏曲作品时一般不写真名。
【作《春秋》必赖祖传】相传孔子修订了《春秋》,孔尚任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春秋》是史书,《桃花扇》也是写史,故此类比。
【正雅颂岂无庭训】雅、颂为《诗经》中的宫廷和祭祀乐歌。《论语》中记载孔子在家时曾教儿子读《诗经》;在此以雅颂类比戏曲。
【张道士】张薇,明末曾任锦衣卫千户,类似今国安部副厅,明亡后隐居栖霞山。
【秣陵】(mò)南京旧称。
【据江淮】占据了长江、淮河一带。
【君逃】皇帝出逃。
【奸马阮】奸臣马士英、阮大铖。
【柳苏】柳敬亭、苏昆生,本戏重要人物,详见后文。
【中外伏长剑】内外勾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