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最让人猝不及防、悲伤悔恨的可怕灾难,往往正是看似最不可能、来得最不凑巧的那种。糖厂发生了意外。有东西亟须修理,但十分危险,拉博尔德先生执意要亲自上阵,不让别人去冒这个风险。他侥幸活了下来,但命悬一线,身负重伤,整个人体无完肤,不省人事。医生正乘蒸汽机车火速赶来,届时会详细解释病情。查理跟医生和护士同乘一辆火车,感觉他们简直没有心肝:那位医生竟有心情读报纸,还和列车员谈论庄稼和天气;那位娴静的护士身穿灰色长裙,头戴小小的罩帽,居然被几个随母亲旅行的孩子吸引。
查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被恐惧冲昏了头脑,总忍不住要胡思乱想。一切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她的世界只剩悲伤,一切仿佛都不再真实,她心中只有绝望。这次父亲不会在车站伸开双臂、笑容满面地迎接她了,她或许再也见不到湖畔那个英俊健壮的他了,就在那天,他披着温柔的暮色与她道别时还那么慈爱地把她抱紧。她想着这些,心中不胜悲伤。火车的隆隆声在她听来格外刺耳,那规律的节奏仿佛嘲笑着她,应和着她脑际和胸中的悸动。
种植园上下一片沉默,迎接她的是无声的拥抱、严峻的面孔和婆娑的泪眼。外科医生和护士立即赶到拉博尔德先生身边,她却必须等在外面,心里有说不出的煎熬。另一位医生已经在房间里等待,加斯先生也在里面。
接下来,查理独自在楼上的门廊坐了一个小时。菲洛梅尔夫人带着茱莉亚和阿曼达跪在屋里祈祷。其他人全都无话可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有查理静静坐着,面无表情。刚才下了场雨,现在室外空气清新,沁人心脾,鸟儿在滴水的枝叶间啁啾欢唱,夕阳透过叶隙,照得树叶闪闪发光。她呆坐在那里,盯着锡制水管排出未尽的积水。
双胞胎走过来,把头靠在她身上。她把波琳抱到膝头,替妹妹系好散开的鞋带。她神情恍惚地望着她们,直到艾琳过来把她们领走。水管停止了排水,查理就转而盯着那只孔雀,看它拖着曳地的长尾在湿漉漉的草坪上踱步。
房子里有股腻人的甜味,盖住了雨后的花香。一闻到麻药味儿,查理就痛苦地呻吟一声,然后把胳膊支在栏杆上,捧着脸,盯着台阶前的砾石。
有人来到门廊上,在她身旁站定。是加斯先生。一见到她,他的腼腆顿时化作怜惜。
“可怜的老查理。”他柔声说,拉起她的手。
“他死了吗,加斯先生?他们是不是把他害死了?”她问了句蠢话。
“他没死。只要还剩一口气,他就不会放弃。”
“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这已经不重要了,查理;感谢上帝吧,我们没有失去他。”
每个人都深深地祈祷,衷心感谢上帝。巨大的压力缓解了,人人都庆幸生命终究战胜了死亡——尽管代价高昂。
新情况很快成了常态,帕米耶庄园的生活也有了新的特征。不知不觉中,一切悄然改变。责任的重担不再由谁独揽,而是均匀地落在所有人肩头。那位少言寡语的灰衣女护士走后,家里人开始轮番照顾病人。那些日子里,就连德芒都尽心尽力。金钱或许可以换来他的劳动,但永远换不来他的忠诚。
查理忘了自己正值青春年华,也看不见窗外明媚的阳光,听不见山林和田野的召唤。不过在看护病人之余,她又重拾内外兼修的计划。她试遍了各种漂亮的发型,在炉火上调配美白油膏,大段大段地背诵文章,引得姐妹们纷纷赞叹,还不忘抛光指甲,直到它们迸发出玫瑰色的珠光,就像菲洛梅尔夫人摆在壁炉架两侧的海螺壳一样。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系统的课堂教学暂停了。梅尔韦恩小姐一年一度回家省亲。克莱门汀姑妈来种植园慰问这些姑娘,顺便管管她们。
她哥哥好多了,已经可以挨骂了,还可以听听她所谓的“实话”,或者说肺腑之言。他该转变观念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以为自己能永远把女儿们像鲜花一样捆在一起,留在家里。他根本没力气反驳。她早就做好了打算,要把这些花朵分开,让她们把芬芳撒播到大洋彼岸。秋天,茱莉亚和阿曼达得陪她出国,去巴黎、罗马过冬,佛罗伦萨就更不用说了。这趟旅行带给她们的收获会比在教室里待上几年都多。克莱门汀姑妈觉得阿曼达很有成为贵妇的潜质,甚至比茱莉亚更加浑然天成、前途无量。艾琳得去女校读一年书,至于查理——
“千万别为我费心,姑妈。”查理说,过去那种叛逆好像又回来了,“爸爸好了自然会为我打算的,在那之前,就让我照顾爸爸和小家伙们吧,就这么定了。您可以等他能说话了再来找他理论。”克莱门汀姑妈一向嫌查理粗野无礼,听罢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查理,别忘了你是在跟谁说话。”茱莉亚温柔地指出。阿曼达则怀着不动声色的狂喜。她们都退出病房,只留查理一人在里面抚平枕头,安抚病人。
茱莉亚对姑妈的邀请一向来者不拒。她显然已经在乡下待够了,克莱门汀姑妈一声召唤,她就跟着回城里去了。
小沃尔顿来帕米耶庄园探过一回病,单独跟拉博尔德先生说了会儿话,两人聊得愉快极了。他来那天,查理穿上粉色纱裙,戴上祖母的珍珠项链,把头发梳成了蓬松的大卷。
茱莉亚进城一个多星期后的一天上午,留在家里的姑娘们全都聚在门廊边眼巴巴地等德芒捎信回来。德芒负责去车站收发家里人的信件,一周两次。开关帆布邮包的工作自然由阿曼达负责,因为她最擅长摆弄钥匙和锁,信件就是由她分发的。
茱莉亚给每个妹妹都写了信,全部单独封装,连双胞胎都收到一封。茱莉亚一般不会这么外露,这次却一反常态,引得妹妹们惊奇不已、议论纷纷。她们撕开信封,立刻惊叫起来,有人高兴,有人懊丧,有人狂喜,有人错愕:“订婚了!茱莉亚订婚了!”真不知天空怎么还好端端的,没有碎成一片片落在她们头上!
六姐妹中,只有查理先是一言不发,然后咬牙切齿地说:“我没她这个姐姐!她是个虚伪小人!我恨她!”她转身冲进屋里,把茱莉亚的信扔在地砖上。波琳立马开始小声抽噎。菲德莉娅惊得手足无措,满脸通红。
“她最讨厌他了。”艾琳一脸尴尬地替她打圆场。
“查理是个笨蛋。”阿曼达说着,拾起地上的信塞回信封,“走,咱们去看爸爸怎么说。”
不一会儿,查理就换上“仿裤”、靴子和裤袜,跨上黑马提姆飞驰而去,没人知道她要去哪儿。
“看样子撒旦那家伙又缠上查理小姐啦。”玛莉莉丝大婶支在厨房窗前说。
“她是气茱莉亚小姐要跟那个被她打伤的小伙子结婚。”布罗瑟姆接过话茬,“我刚才听她们说的。艾琳小姐说查理小姐贼不待见那人。”
克塞诺福雷听见提姆的蹄声,飞快地冲出木屋。见查理一阵风似的飞驰而过,又变回了他过去见惯的样子,他高兴得在地上打滚儿,不顾妈妈的巴掌一会儿会重重地落在他屁股上,直接从他瘦小的身上拍掉灰尘,都不用脱牛仔裤。
没人知道查理那天在哪儿吃的午饭。提姆倒也不至于累死,不过着实歇了好几天才恢复元气。她没跟大家一起吃晚饭,而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去劝她的人统统吃了闭门羹。
狂奔之中,查理渐渐摆脱了怒斥姐姐时那股强烈的冲动。羞愧和悔恨随之而来,她前所未有地无地自容,感觉无颜面对父亲和姐妹们。一种更为深刻的情感冲刷着她的心灵,洗去了那蒙蔽她双眼的少女的痴迷,让她成为女人。
这或许微不足道,但她还是把那首诗从母亲的小像背后取出来,用帽针挑着,划亮火柴付之一炬。
夜晚万籁俱寂,她难以成眠,索性从**爬起来点亮油灯,然后遮住光线,不让人从外面瞧见。
她摘下那枚珍贵的钻石戒指仔细擦拭抛光,直到晶莹的宝石迸发出耀眼的白光。擦完戒指,她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只蓝色的天鹅绒小盒子,把戒指放到里面的针垫上。然后她回到**,睡到日上三竿。
早餐时她继续沉默,大家谁也不敢多问什么。她依然像昨天一样跟大家一起去门廊边等信。信送到时,她接过自己那封,又抽出给父亲的信,转身就走。
“妹妹们。”她回头勇敢地说,“我想说,昨天我不该说那种话。我很惭愧,希望你们能忘了它。我会努力让你们忘记的。”说完她就去找父亲了。
他躺在窗边的一张小**,像个黯淡的影子。
“你怎么这么久没来,查理?”他责备地问。她站在他的卧榻前沉默片刻。
“我在攀登一座高峰,爸爸。”
他俩独处时,她常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他早就习惯了。
“从山顶上能看见什么呢,我的小姑娘?”他笑着问。
“我看见一轮新月。不过您还是先看信吧,爸爸。”她拉过一张矮凳,在病床边坐下。
“加斯不过来了吗?”他问。加斯先生每天早上都来给他读信、代他回信。
“我眼红加斯先生。”她说,“我又不比他懂得少,说不定还比他更会写信呢。我对种植园的了解也不亚于您,爸爸,这您是知道的。从现在起,我要——我要当您的左膀右臂——您可怜的左膀右臂。”她几乎啜泣起来,把脸埋进枕头。他用左臂环抱着她,嘴唇紧贴着她的额头。
“对了,爸爸,”她大声说,忽然兴高采烈地止住眼泪,把手伸进衣兜,“您看我把这个送给茱莉亚当结婚礼物好不好?”她打开那只小小的蓝色天鹅绒盒子,捧到父亲面前。
“疯话!简直胡扯。这可是你最心爱的宝贝啊,比提姆还珍贵呢。”
“是啊。所以我才要把它送人。不珍贵的东西送出去也没有意义。”她轻飘飘地说。
她伏在桌上写礼物卡时,加斯先生进来了,查理跟他一起在病床前坐下。
“这位小妇人认为我痊愈之前可以把种植园交给她管呢,加斯。”拉博尔德快活地说,自受伤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开心,“你看行吗?”
加斯先生黝黑的面颊上泛起红晕。
“只要她说行,我就绝不怀疑。”他表示赞同,“而且您知道,我随时都可以给她搭把手。我现在就准备到糖厂去,要是查理愿意——我看她的马好像已经备好了。”他瞧瞧窗外,就好像刚发现她的马已经上好了鞍,只等她去骑。
“这些是您的信,爸爸。一会儿她们会有人上来给您读的,我回来再帮您写回信。这回就不劳烦加斯先生啦。”
拉博尔德先生望向窗外,看着两个人在槲树下跨上马背。
玛莉莉丝大婶站在厨房门里,端着一只小小的锡杯。
“查理小姐,”她高喊,“你敷手用的这油膏咋办啊,我咋处理?”
“扔了吧,玛莉莉丝大婶。”查理回头高喊。
老妇人闻闻杯子里的东西,还挺香。她伸出一根粗糙的黑色手指蘸了点白白的乳霜涂在手上,然后用报纸把锡杯仔细包好,放到烟囱的搁架上。
那年夏天多亏有查理和加斯先生打理帕米耶庄园,否则它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当初查理被送进寄宿学校多少带有一点惩罚性质,现在,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如今的她端庄优雅,完全配得上“帕米耶庄园女主人”这个称号。
茱莉亚结了婚,正在蜜月旅行,回来后准备定居城里。阿曼达去了巴黎,在克莱门汀姑妈的**下跻身法国社交界,成为一名高贵的淑女。其他姑娘都回到了梅尔韦恩小姐的课堂上。拉博尔德先生的神经在六个月前那场可怕的事故中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不过正在逐渐恢复。他已经可以下地了,不过大多数时候还是躺在楼上大厅里的长沙发上。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四周万籁俱寂。拉博尔德先生待在楼上,不时能听见大河在远处卷着波涛,有人在楼下嗡嗡低语。那是加斯先生和查理在游廊上说话。加斯先生手握一根细长的枝条,一边剥着上面的刺,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
“慢慢来,不急,查理。我就是随口一说,因为我——我实在是忍不住啊。”
“嗯,不急。”查理也同意,她背靠立柱,凝望着天空,“我不能把父亲丢下不管。”
“当然,我也不希望这样。可两个人一起帮他岂不更好?”
“还有双胞胎呢。我现在更像她们的妈妈而不是姐姐,我得先把她们拉扯大才行。”
“对,是这个理。双胞胎现在多大了?”
“快七岁了。不过这些事咱们还是改天再谈吧。你没听见爸爸在咳嗽吗?这就是那个滑头在叫我了。他从不肯直接喊我。”
加斯先生用枝条抽打着砾石地面:“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我知道。你想让我别再叫你‘加斯先生’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会读心术啊。而且你还想问我喜不喜欢你。”
“你真的会读心术!”
“所有人中我一直最喜欢你,而且会越来越喜欢的。好啦!晚安。”她一溜烟地跑进屋,留他独自在月光下欣喜若狂。
“是你吗,查理?”听见她轻盈的脚步声,她父亲问。他躺在黯淡柔和的月光下,她上前握住他的手,亲昵地靠着他。
“您想要什么吗,爸爸?”
“我只想知道你在身边。”
1900年创作,1969年发表。
(1) 一种宽松的女式裤装,由19世纪美国女权主义活动家艾米莉亚·布鲁姆引入并推广,包括简化版的紧身上衣、长及膝盖的大摆裙和宽大的灯笼裤。
(2) 美国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市的古迹兼地标。
(3) 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英国著名诗人,1850年被授予桂冠诗人称号,代表作有组诗《悼念》《尤利西斯》等。
(4) 原文为法语“Croque mitaine”,指专门惩罚小孩行为不当的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