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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查理性情大变,简直像换了个人,弄得茱莉亚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情形与茱莉亚事先料想的完全相反,她花了好一阵子才弄清问题之所在,只好慢慢适应新的情况。实际上,查理的女性意识觉醒后,茱莉亚跟克莱门汀姑妈两个人加起来都管不住她,也没法让她学会适可而止。

她始终戴着那枚钻石戒指,那是她母亲的订婚戒指。过去她喜欢这个小玩意纯粹是因为它美好的寓意。而现在,她开始把它当首饰欣赏。她有个圆形的吊坠,用一根细长的金链子挂在胸前,里面嵌着她父母的照片。如今,在这位少女眼中,这种传家首饰根本就不足以彰显女性的温柔魅力。真该让父亲多给她买点奇珍异宝。她想要带蕾丝和刺绣的衣服,还想在身上缀满商店橱窗里那些陈列得诱人的丝带和金银饰带。

每次照镜子,查理都恨透了自己的短发,索性抄起难用的卷发棒,把自己弄得,说好听点就是怪吓人的。这正是茱莉亚的观感。一天下午她走进房间,恰好撞见查理在接待年轻的沃尔顿,头发就像一朵怒放的**。

“姑妈,我真搞不懂她。”茱莉亚向克莱门汀姑妈抱怨,湛蓝的眸子里闪动着泪光,“我知道事情已经够糟的了,可咱们要是听之任之,天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荒唐事来。她怕是已经昏了头了。嗯,一定是这样,我可不相信她天生就这么粗鄙。”

克莱门汀姑妈只是耸耸肩,表情平静而无辜,脸上写满茫然。依她看查理根本不像她家的人,所以真要有什么遗传原因,自然也是她母亲那边的问题。

茱莉亚和克莱门汀姑妈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终于让查理相信她心仪的那种浮夸打扮绝不符合女校的规定。所以报到那天,查理终于清清爽爽地出现在美丽的校园,穿戴打扮都无可挑剔——只戴了钻石戒指和挂坠,都是她执意要留下的——完全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十七岁少女该有的样子。

这两周她过得十分愉快。克莱门汀姑妈时髦高雅,品位不俗,对她们盛情款待,安排的都是查理只在描写上流社会的小说中读到过的活动。要知道,她过去可一点也不喜欢克莱门汀姑妈的家。

她们乘马车出行,待客访友,大快朵颐,欣赏歌剧。她们终日购物、散步,总有试不完的新衣服、新帽子。查理心里总是小鹿乱撞,时刻怀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年轻的沃尔顿常来看望姐妹俩,不过茱莉亚总是有事在身,所以多数时候都由查理陪他,他们一起出门散步,还一起去过一回教堂。

女校宿舍里终于只剩查理一人时,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松心情。她坐在窗前,久久凝视着窗外。对面那栋高大的红砖楼实在没什么好看。但她不必从外界汲取灵感,它就在她胸中沸腾,凝聚成一股力量,再以最自然的方式倾泻而出。

查理取出细入毫芒的钢笔,铺上薄如蝉翼的稿纸,用小到难以辨认的字迹写下诗句。她没有停下来咬笔或皱着眉头苦苦搜寻词语和韵脚。诗她早已提前写好,诗句的韵律应和着她的心跳!可怜的小东西!别去打扰她吧。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未免太过残酷。她写好诗,把稿纸对折、对折再对折,然后把它抚平,压到不能再薄。她打开挂坠,用帽针挑出装有母亲照片的小相框,换成那张写了诗的纸。

女校的姑娘们都很有涵养,见查理如此少条失教,她们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讶。但查理却读出了她们言外的诧异,更看到自己了的差距。因此她痛下决心,发誓一定要从一个野丫头变成一位出色的年轻淑女,无论要付出多少恒心、多少毅力。

说到努力,她绝对当之无愧!与艰涩高深的钢琴相比,锄草和削甘蔗简直是小儿科。她不再取笑菲德莉娅弹琴下手太重,甚至对双胞胎都心悦诚服。美术课她也上了几节,不过老师劝她别再浪费学费了,他宁肯不挣这个钱。他很郁闷,说自己虽然爱财,却还不至于去挣这种黑心钱。查理难过了一阵,放弃了绘画。不过她练起舞蹈来可谓百折不挠。她在自己狭窄的房间里练习舞步,还会趁四下无人时到长长的走廊上练习华尔兹和两步舞。一些姑娘同情她,会私下教她,她就用美味的巧克力和漂亮的胸针报答她们。

同学们都很喜欢她,但没人觉得她多有才华,直到有一天,查理会写诗的消息如一道晴空霹雳,惊得她们目瞪口呆。事情是这样的:女校的创办人纪念日就要到了,每位姑娘都要写一篇文章歌颂她的功绩。到了那天,学校会选出最好的一篇,让作者在这位可敬的女士面前朗诵。

对查理而言,作几十行诗可比写连篇累牍的散文容易多了。

校长当着全校同学的面宣布了获奖者,简短的讲话充满溢美之词。听到这个消息,姑娘们全都傻了眼,查理自己则眉开眼笑,像完整弹出一段小步舞曲或顺利跳完一支舞那么高兴。

查理的诗才意外曝光后,姑娘们纷纷议论起来:

“是不是你!”

“哇,我就知道她有两把刷子!”

“我早就说过,她才不像表面上那么傻!”

“她怎么不早说呢!”

那天下午,一群人把她堵在宿舍。

“交出来!”带头的女生端着一盒奶油巧克力喝道,“统统交出来。你把它们藏在哪儿了?把书桌钥匙拿来。知道吗,你是个无耻的骗子。”

她们坐满了所有的椅子、凳子和沙发,连**和地上都坐了人——一排排姑娘紧凑地挤在一起,脸上露出愉悦的期待,像在等好戏开场。

查理爽快地答应了,把厚厚一沓手稿交给捧巧克力的女生,她声音洪亮,以伶牙俐齿著称。

女生读了一首又一首,嗓音仿佛带着火花,饱含诗朗诵特有的那种强烈的感染力。与此同时,巧克力在听众中无声地传递。

查理大幅度地前后摇晃,假装毫不在意。她的头发长长了,已经可以用缎带扎在脑后。几撮小卷垂在额前,那是她用卷发棒弄的。她一边摇晃身体,一边望着镜中的自己,想知道这张脸会不会变得白净漂亮。为此,查理竭力按捺着自己,拒绝参加网球、篮球之类的体育运动。夜里,她会往手上涂一种油膏,戴着父亲的旧手套睡觉。

“好了。”朗诵者说,放下手稿。

“真像密西西比河上的月光。”

“这是我读过最棒的诗。把它送给我吧,我想拿去献给我妈妈。我只想说,你真是个大傻瓜,竟把这种诗藏起来不让人看!你干吗不去当作家,把这些诗统统拿到杂志上发表呢?我敢说,他们读到这个一定会兴奋得跳起来——啊!好哇!都空了!巧克力都去哪儿了?下次我再买巧克力,你们这帮人就等着出钱吧!”

查理在女校就读期间也没少跟家里人见面,他们都三三两两地来探望过她,来了一拨又一拨。茱莉亚想必一直跟克莱门汀姑妈待在一起,她俩经常驾着姑妈那辆维多利亚式马车来看她。学校的姑娘们都认为茱莉亚美貌出众、气质高雅,对她赞不绝口。每到这时,查理都特别为姐姐自豪。

阿曼达和艾琳跟父亲专程驱车从种植园过来看她。女生们一见到他们,立刻宣称拉博尔德先生是她们见过最英俊的男人,阿曼达则是最引人注目的美人。但她们对艾琳就没那么慷慨了,因为那可怜的姑娘又哭又笑,笑中带泪,看上去疯疯癫癫的。

梅尔韦恩小姐跟菲德莉娅来过一次。查理愉快地向家庭女教师介绍了学校的老师和课程。菲德莉娅步履沉重、神色凝重地走在老师身旁,被那么多陌生人看得羞红了脸。

最后来的是菲洛梅尔夫人。一天早上,她带着双胞胎出现在学校,而且还带来了奥伦黛尔和克塞诺福雷!她戴了顶漂亮的新罩帽,身穿轻薄的印花棉裙子,罩着黑色的面纱,手上戴着羔羊皮手套。查理家里每次来人都会让学校里的女生对她的家人更感兴趣,如今见到这对双胞胎,她们更是喜欢得要命,用她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神魂颠倒”,因为双胞胎的小脸胖乎乎、粉嘟嘟的,就像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天使。

“真叫人走不动道!”

“怎么分辨她俩呢?”

“我一定要把她们画下来。”

“她俩自己能分清谁是谁吗?”

“哈!我们当然能分清啦。”查理骄傲地说,“不过你们只要看性格就知道谁是谁了:波琳乖巧些,保拉淘气极了。你们知道吗?有一回保拉被爸爸问得无话可说,就学波琳的样子低下头剥指甲。结果还是立刻就被识破了。”

奥伦黛尔依然穿着查理上教堂的那条裙子,头上戴着艾琳的水手帽,裙子已经小得不成样子。她神色警惕,彻底被震住了,憋了一肚子话想告诉查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至于克塞诺福雷,他只莫名感觉天崩地裂。自己居然穿着买来的衣服,脚蹬一双翻皮短靴,手里还摆弄着一顶比圆盘大不了多少的毡帽,而查理小姐居然扎着丝带,穿得像个姑娘家!他完全傻了眼,直到临走前才冒出一句话。

“代加斯先生问您好。”

“你啥时候见着加斯先生了?”查理笑着问。

“他打房前经过,说:‘克塞诺福雷,最近咋样?有查理小姐的消息吗?’我就说我要来城里看您,他听了说:‘那替我给她问个好。’”

不过她最开心的还要数父亲单独来看她那天。他一大早就来了——为此还专门在城里过了一夜——带着她在外面玩了一整天,她简直幸福得没边儿了。他从不把思念挂在嘴上,而是处处用行动表达。他就像个放假的男学生,这次见面也像一场密谋,有秘密出逃的味道。他们没去找克莱门汀姑妈,除了年轻的沃尔顿没见任何熟人。那天,拉博尔德先生顺道去代理商办公室,准备取点钱带在路上,结果一进门就看见沃尔顿在那儿忙着算账。见到他们,年轻人又惊又喜,顿时激动得满脸通红,特别关心家里有谁来了,还坚持要向公司请假,想陪他们逛逛。拉博尔德先生可不想让他作陪,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慌张起来,匆匆告了辞。而且他看出查理不喜欢这位年轻人,因为她刚才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整理手套和阳伞的环扣,不过总之,他一点儿也不怪她!

有了钱就好办了。查理要把能想到的东西统统买下来,而她没想到的那些也有父亲帮她记着。他就像一位经验丰富的骑士那样替她拿外套、领她过马路。他给她挑了顶新的水手帽,她立即戴在头上。他不喜欢她的胸针,索性新买了一枚,又给她添置了手帕、扇子、别针,给同学们和她喜欢的老师都买了礼物,又买了些诗集和时新的小说。到了女校,女仆们把成捆的礼物往里运,足足搬了一下午。

他们去湖边吃早餐,准确地说是第二顿早餐了,不过正值青春年华的人儿在吃方面是不会拘泥于陈规的。户外天气宜人:时值早春三月,空气湿润柔和,温暖的阳光带出泥土的香气,又送来远处花园里芬芳的花香和平静的池塘里清新的草香。

湖畔几乎没有别人,只有几个常来的渔夫和锻炼者,此外就是餐馆老板和几个懒洋洋的伙计了。他俩找了张露天的小桌坐下,任凌乱的微风肆意吹拂,同时凝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看帆船缓缓驶过,心情快活得像花丛中的蜜蜂。

查理摘下一只手套,瞧瞧自己的手,又把它伸到父亲鼻子底下请他过目。

“效果怎么样,爸爸?”她终于问。他盯着那只手,像蓄须的人捻小胡子那样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仔细瞧瞧。看出什么变化了吗?”

他拉过她的手,仔细端详那枚戒指:“钻石没少吧,嗯?”

“我说的不是戒指,是手。”她翻过手掌,“摸摸。您知道它过去什么样。现在是不是软和多了?”

他用两只手怜爱地握住她的手,她却抽回它,再次伸直手臂。

“好了,爸爸,我想听实话,别拿您自己都不信的话来哄我,不过您有没有觉得它变白了,就跟——譬如说茱莉亚的手差不多白?”

他像鉴赏家评鉴绘画那样眯起眼睛,细细审视阳光下那只白晃晃的小手。

“我不想妄下结论。”他试探地说,“我记不太清了,也不想贬低茱莉亚的手,不过依我看,你的手更白。”

她搂住他的脖子拥抱了他。一个瘸腿的牡蛎贩子见状大吃一惊,他笼子里那只巴西小猴乐得吱吱乱叫。

“好了,我亲爱的查理。不过其实你不必太在意手白不白这种事,也别忽视了头脑和性情。”

“别担心,爸爸。”她拍拍帽檐下的额头,“我的脑袋顶呱呱:历史、文学、科学不过是一长串日期和数字而已,我一个不落,全记在这儿了。学校里的姑娘们还以为我这辈子学不会跳舞了,想不到我立马就给她们来了个双擦步和浣熊步!我现在都能教别人了。好啦!她们总有一天会选我当狂欢节女王,然后跑来征求你同意的。说到性情!噢,爸爸,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我都开始——开始说胡话啦!”

这天他们一刻也没闲着。下午,他们欣赏了一位大钢琴家的演奏会。查理听得心潮澎湃,茅塞顿开,不知为什么,这音乐仿佛为她的灵魂注入了力量。

她与父亲拥抱道别时已是黄昏时分。这美好的一天足足让她回味了好几个星期。

到了春意盎然的四月,查理突然收到一封电报,要她立刻回家。恐惧像一双大手将她紧紧攫住。她生怕有人过世了。

父亲受伤了,她们告诉她,伤不致命,不过他很想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