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的魅力(1 / 1)

日本戏

我是戏迷,除去评剧没有不喜欢的。对音乐舞蹈也有特殊的爱好。即便是对听不懂的中国许多少数民族的歌舞和外国一些传统的具有强烈的民族特色的艺术也有浓厚的兴趣,如黑人的、印第安人的、塞尔维亚人的歌舞,等等。我喜欢那种原始的质朴的狂烈的摇撼力和人类所共有的美好情感的坦诚流露。

每逢外出,总要想方设法欣赏到最有当地特色的戏剧或音乐。出国更是如此——我提出这种要求一般也会得到主人的支持与欢迎,会千方百计地满足我的艺术好奇心。

在日本,这种愿望则受到了阻挠。

首先是我们的翻译,他是日本通。劝我说:

“可别受那份洋罪,嗷嗷怪叫,要唱没有唱,要武没有武。一坐四五个小时,睡觉不礼貌,不睡觉又睁不开眼。”

有这么可怕吗?日本的现代艺术,如文学、电影,在世界上都享有较高的声誉。日本的传统艺术竟会那么惨不忍睹吗?

主人对我想看日本戏的要求反应也不是很积极。他们不是对自己的传统戏没信心,显然是对我们这些观众没信心。

在京都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有个剧院专门上演各种传统戏的片断,很像中国的折子戏专场。大概是专门为了应付好奇的外国人,一共才一个半小时左右。同行中连不爱看戏的人也愿意去开开眼。

第一个节目——我只能称它是节目,实在不能称其为戏。当然戏也是节目——叫《琴》。台上摆着两张类似中国古筝样的琴,两个穿和服的女演员操琴合奏。说明书介绍这琴是从中国传来的。琴声悠扬,颇有古韵。

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无论是演员的技法还是乐曲,都像一碗温吞水。平稳无差错,无**,演员从始至终一个表情,庄重得近乎死板,一板到底,决不变化。

《雅乐》——名为乐,其实是舞。在日本圣德太子时代(公元593—622年),吸收了中国和印度的音乐,改为日本的宫廷音乐。有几个伴奏的坐在台角,一个演员(不知是男是女)穿着古代奇怪的衣服,戴着凶恶得十分古怪的面具,随音乐而舞。没有像样的或者叫高难度的舞蹈动作,甚至也算不上多么优美,只是用缓慢的动作连接一连串的造型。演员穿着那么肥大臃繁的服饰,不可能做出什么真正的舞蹈动作,充其量是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比比画画,摆架式。

《狂言》——滑稽剧,或者叫通俗闹剧。连说带做。说是用洪亮的假嗓,类似京剧里的花脸。故事很简单,一个嗜酒如命的主人要外出,怕他的两个仆人在家里偷喝他的酒。便把两个人都捆了起来。两个仆人想尽办法,一个脑袋能活动,一个手腕能活动,两个合作照样喝了个酩酊大醉,这时主人回来了。

《京舞》——两个女演员缓慢舞蹈。

《文乐》——木偶戏。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没有受到深刻的感染。可能是语言的障碍,我始终不能进戏。除去那场面、那气氛,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只能说简单地满足一下对日本传统艺术的好奇心。

日本值得称道的是现代科技、现代经济、现代文化、现代意识。至于传统文化,只剩下一个浮华的躯壳,实在不敢恭维。

这结论难免失之偏颇和肤浅,却是我看完这场演出后的真实感觉。倒不如以前看日本小说对舞女、武士、歌舞伎留下的印象更深刻,更有新鲜感。

茶道

日本茶道世界有名。为什么有名?

提起日本茶道我也肃然起敬——这是那种茫无所知的“起敬”。既没有真实的好感,也无确切的恶感。只是通过屏幕和照片感到那喝茶的仪式、那气氛不一般,也许真有什么讲究……

日本茶道首推千宗室,俗称茶道王国的国王。千家大概又分里千家和外千家。请我们去喝茶的是里千家。

一条长满青苔的石子小路通向绿色灌木丛的深处。走进去便见一所漂亮的木房子掩映在茂密的绿树林中,门口立着一块石碑:

千宗旦居十遗迹 今日庵

千宗旦是里千家第三世的宗室。如今的鹏云斋已是里千家的第十五世宗室。主人在门口跪着迎接,我感到不安,急忙脱鞋进屋。主人先领我们来到一间十分昏暗的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或蜡烛,笼罩着一股神秘而紧张的气氛。主人再次冲着我们跪下,我们也只好相对而跪。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勉强能看清主人的面目,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儿。根据照片我猜测里千家的十五世主人应六十岁以上,眼前这位下跪者不过四十几岁。他看出我的疑惑,递过名片,原来他是里千家今日庵茶室的国际局局长。

天哪,这里还设有国际局,一共有多少局?

局长再次把头埋下去表示歉意,他说主人临时有急事被召到东京去了……我反倒松了一口气,倘若他家主人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也这样起来跪下,跪下起来,他受得了,我们受不了;膝盖受得了,精神受不了。既然邀请我们的主人不在,我就可以见机告退,或者叫这位国际局长仪式从简,符合“国际惯例”。

我们没有在那间小黑屋里跪得太久,便开始参观今日庵。

从外面看,像个坐落在原始森林里的守林人小屋,进到里面却大得很,像个封闭的木结构小城。转了一圈我也没有弄清它的结构,也看不出共有多少间房子。一个屋接一个屋,地板上铺着榻榻米,优雅,洁净。每间屋子都空****,没有家具,没有摆设。有间屋子里立着千家的祖宗牌位,还有一间屋里摆着端午节的木娃娃和粽子。窗户上不安玻璃,糊着绵纸。

我突然想起京都的二条城,它差不多等于古代的皇宫,规模很大。但建筑工艺粗糙,一座又一座的大房子,每间屋子里同样空空****。除去墙上有壁画,地上铺着榻榻米,什么东西也没有。没有其他国家的皇宫或贵族之家里少不了的古玩珍宝和值钱的摆设物。是过去很穷,还是日本人天生生活简单喜欢节俭?

今日庵也是京都的一处“名胜古迹”,门口挂着“重要文化财”即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庵里一些重要的地方都有一个清雅的名号,如过堂门叫大玄关。还有:无色轩、又隐、寒云亭、咄咄斋、抛筌斋、又新、对流轩等。我却分不出它们的差别,房子一样,格式一样,榻榻米一样,又很少有装饰物区分,外国人很难一下子看出它们的不同之处。

倒是里千家流祖(一世)千利休书写的四个大字:“和敬清寂”,给我以深刻的印象。千利休说茶道的根本精神就是这四个字。

千宗室这样解释这四个字:

和——平和、人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以“和”为最高理想,它是永久不变的任何时代都不会灭亡的真理。

敬——尊敬长者,敬爱朋友和晚辈。

清——洁净、幽静,心平气静的境界。

寂——茶道美学的最高境界,即闲寂,幽雅。“知己去欲,凝神沉思”之后达到的心满意足的幽闲境界。

千利休似乎深谙禅学,他的理论帮助我忽然间一下子提起了对茶道的兴趣。日本人是想通过茶道提高精神生活的质量,从而找到一个正确生活的答案。

我们被领进“又新”茶室,这里为了照顾外国人设置了古朴而精美的小桌小凳,不必跪着喝茶,气氛愈加肃穆和神圣,真是敬茶如神。

仆人先端上来点心。也许不是仆人,而是主人的儿子或者是国际局的干部,一个个五官端正,身着和服,有武士的风度和顺从。

国际局长见缝插针地介绍茶道的历史。

大约八百年前,相当于中国的宋朝时期,日本的僧侣茶西到中国留学,主要学习禅宗临济宗。学成归来把茶籽也带回日本。最早,日本把茶当做僧侣坐禅用的兴奋剂和当草药使用。后来茶西写了一本书《吃茶养生记》,喝茶的习惯开始慢慢传开,并和佛教禅宗结合,以宗教精神为本逐渐发展下来。一五二二年,里千家一世千利休提出“吃一碗之茶”,确立了日本茶道。

在局长的讲解中一个庄重的中年男人出场,坐在烧茶的位子上。他眼前摆着两只用黑色大漆漆得锃亮的木箱子,每只箱子两侧用橘红色的丝绳系着漂亮的蝴蝶结,像中国古典戏法的魔箱。一只箱子上放着蓝色的木水桶,一只箱子上放着水壶。中间的小桌上放着长把儿木勺、碗、茶叶罐、刷子等物。

那中年男人沏茶的动作极其优美、潇洒、准确,形成规范和程式。像舞台上的戏剧演员,一举手一投足都有一定之规,舀一小勺茶叶(其实是茶叶粉),放进碗里,再用木勺舀一点开水放进去,然后用竹刷子像搅粥一样搅匀。名为茶,实际是茶粥,在碗底一点点。

仆人把它毕恭毕敬地端给我。

国际局局长在旁边提醒我,为了表示对主人的尊敬和感谢,不能他怎么递给你你就怎么喝,要将碗向右旋转一百八十度,左手托着碗底儿,右手扶着碗帮,一饮而尽。最好嘴里发出嗞儿嗞儿的声音,表示这茶很香。

隆重,烦琐,故作神秘。

充其量不足一口,略有苦味。喝进去很容易,发出香甜的声音则很难。

最初茶道只限于贵族、武士、僧侣等上层阶级享用。自明治维新(公元1868年)以后才开始在民间普及。千宗室的茶道是日本独特的综合性文化传统之一,包含着艺术、宗教、哲学、道德等多方面的素养。应该主客之间边饮边谈,即所谓“一碗茶中的和平”、“一碗茶中的友爱”——这才是茶道的真正涵义,通过茶和语言追求人类友爱的本性。

只有一碗茶,看来只能靠“谈”和烦琐的形式去寻找爱和美。

喝茶这道主要的程序完成之后,仆人又为我们每人端上来一碗清茶,可能学名叫酶茶,这就难以下咽了。出来后有人说像方便面条里的调料,有人说像味精。

我早就想起身告辞了,国际局局长却坚定不移地贯彻喝茶和谈话相结合的方针,继续介绍茶道文化:

“中国是日本茶道的故乡。鹏云斋宗室曾在一九八〇年与一九八四年两次率领由五百人组成的‘日中文化交流里千家之船’访问中国。曾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茶会,介绍日本茶道……”

为了喝上半口茶粥用去好几个小时。

又觉得很有收益。听日本懂茶道的人讲茶道比喝茶本身更有味。中国南方的茶馆文化,尤其是功夫茶和广东的早茶,似乎也应该从理论上总结提高一下,特别要提到艺术、宗教、哲学、道德的高度来认识,来加以宣扬……什么事一旦形成一套完整的理论就不一般了。

日本的许多东西是从中国传过去的,中国早就丢失了,日本却保存着并发扬光大了。

日本是最讲效率的,最讲“时间就是金钱”的,同时也是最善摆花架子,玩弄玄虚的。茶道不是很能消磨时间吗?

有一点可以肯定,日本人并未喝茶丧志。

大相扑

日本视大相扑为“国技”。我从一开始就不把它只看作是体育比赛项目,它非常典型地表现了日本民族文化中形式主义至上的特点。

五月是大相扑比赛的季节。各地的电视台每天下午要用四五个小时转播比赛实况。发达商业社会的广告是无孔不入的,但在转播大相扑比赛时,四五个小时内不插播一个广告,更不会在比赛中插播其他与大相扑无关的新闻。

轰动世界的闹得竹下登内阁倒台的里库路特案件,也没有受到电视台的如此青睐。大相扑压倒一切。可见日本人多么重视它。

我对大相扑由开始的厌恶到最后喜欢它,甚至看起来还有点入迷,这种心理变化也很有意思,追寻这种变化,可看到日本传统文化形式至上的魅力。

大相扑比赛在国技馆进行,人山人海,女人还很多。快节奏的日本人看相扑倒不着急,一坐多半天。我没见过任何一种体育比赛、一种文艺演出像大相扑这样故弄玄虚、大肆渲染、极尽铺张的。出场式很像中国京剧里的两国交兵。比赛双方的主帅横纲(大相扑里级别最高的运动员,类似拳王、棋王,日本相扑运动员里只有四个横纲)走在前面,手里托着一物,似剑非剑似刀非刀似棍非棍,我想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吉祥物。其他运动员按照级别高低排成一溜跟在后面。双方从相对的休息室里走出来,穿过拥挤的看台,来到国技馆中央半米高的土台子上,双方照面,走一番过场。运动员**着身子,腰里系着一根又宽又硬的彩带,裆里兜着一根同样颜色的带子,勉强能遮住不该暴露的部位。令人大吃一惊的肥肉,松弛地垂挂着,像烤化的奶油,摇摇摆摆,简直就是一队两条腿直立起来行走的大象。尽管每个运动员的脸上也堆满肥肉,由于身躯庞大,脖子粗如车轴,脑袋就显得很小。乌黑油亮的头发梳成个盘子倒扣头顶上,盘底儿上有个鬏儿,像瓜蒂。他们非常庄重却给人以滑稽之感,愈显其笨拙,可怕、可爱、可笑。每个人的腹部都吊着一个漂亮的织锦帘子,规格一样,颜色图案各不相同。这是每个人的旗帜和徽记,上面绣着自己的名字和喜爱的图案或象征物。如龙、马、富士山、大海、太阳等。还有的只绣一个大字,如忍、胜、武等。有些运动员的名字也很有气势,如雷炮、巨炮、鬼雷炮、鬼雷、斗龙、北狮子、太刀光、多贺龙、北吹雪等等。

运动员们亮完相之后都回到国技馆的后台去了。双方的横纲再单独出来,手持吉祥物到土台子上耍巴一番。无非是举手、抬腿、转身、下蹲之类的简单动作。尽管简单他们也不能做得很地道,只能摆摆花架子点到为止,看上去像举手、像抬腿就行了。但神态庄严,只要他们的动作做得稍微规范一点就会赢得观众的热烈掌声。可见日本人多么喜爱大相扑,多么喜爱肉嘟嘟的相扑运动员。

十分排场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比赛仪式终于结束了(每次比赛前都要来这一套)。真正的比赛却非常简单,也许是在所有大型体育比赛中最简单最容易决出输赢的项目。土台子中央画着一个直径约一丈左右的白圈儿,把对方推出白圈儿或摔倒了都算获胜,往往是交手后几秒钟就决出胜负。可运动员就是不肯轻易交手,那套赛前准备,虚张声势,越发磨观众的性子。

先由级别最低的运动员上场,挂在肚子的锦帘已摘掉。每一方在擂台的下面都有一个服务班子,守着一桶水一筐盐。每个运动员上台前都要从前一个人手里接过一个文件和一竹勺水,象征性地喝上一口。那文件大概是战表一类的东西。然后走上台去,一个对一个,摆好架势蹲下去,上身前倾,做好扑的准备。两双眼睛对视,是一种意志的较量,一触即发,眼看就要交手了,不知为什么又站了起来,局势和缓。大概在对视当中,一方的意志有所动摇,感到准备不足。或者感到观众的情绪还没有被挑逗起来,通过眼神达到默契,各自走回自己的阵营,或喝口水漱漱口,把水狠命地吐在擂台上,或抓把盐气势汹汹地撒向擂台中央。用手使劲拍拍腰带,或拍拍腰部的肥肉膘。这一切都是一种示威,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有时还像大熊耍杂技一样抬抬左腿,再抬抬右腿。重要的运动员要蹲下起来,起来蹲下,反复折腾六七次,直到观众等得不耐烦了,多次鼓掌,他们才交手。一交手则三下五除二就完了。

一开始也许由于我不习惯不耐烦大相扑过于繁琐的形式,认为大相扑是日本人心理变态的一种反映。观众不在乎谁胜谁负,看的是运动员那一身肥肉,那副蠢样子。得胜的运动员退场时观众欢呼,走道附近的看台上的女人们喜欢凑上去,摸一摸或拍一拍他们的肥肉。他们都十分傲慢或麻木,不理不睬,一跩一跩地进去了。仿佛女人们拍打的不是他们的肉,而是象皮。

大相扑的裁判员像戏台上的老道,长袍飘甩,道士帽岸然,手抡一把木扇,口里一个劲儿地高叫:“不要出圈儿!不要出圈儿!”“出圈了!”

获胜的运动员蹲在裁判面前,经过一个简单的仪式,从裁判手里拿到一个纸包,据说里面是奖金。谁的肉多,谁的块头大,谁取胜的机会就多。分量重的很容易把分量轻的撞出圈子,小的推大的则如推一座山。

到后来我不知不觉地对大相扑发生了兴趣,还是那些运动员,却不再觉得他们是可怜的笑料,不是小丑是大丑。他们需要肉,需要分量,也需要技巧和力量。在一九八九年五月的前半个赛季里唯一不输一场的横纲大刀国,脸长得似乎还有几分秀气,那身肥肉也是全国第一,像瀑布一样从脖子下面垂下来,双下巴,**房,多层次的肚皮。比赛时有一种大将风度,沉稳,不张狂,却成竹在胸。他常常是最后一个出场,漫长的比赛又总是以他的胜利告终。他回到后台,挂上自己的帘子,手持吉祥物再出来耍巴半天,是扬威,也是谢场。

试想,大相扑如果没有这么多名目繁杂的规矩和仪式,只是简单地一推一撞一摔了事,就不会有这种神秘的传奇味道。运动员那一身触目惊心的肉也因缺少艺术的渲染和铺垫而失去魅力。它所以成为日本的“国技”,决不会因为它那像小孩做游戏一样把对方推出白圈儿就了事的比赛本身,大相扑代表了日本文化中某种传统的大众的根深蒂固的东西,所以才这么兴旺发达,长盛不衰,受到各个阶层的喜爱。它不单是体育,也是一种大众艺术。

相扑运动员有点像古代的武士一样受到人们的尊重,社会地位很高。据说他们的训练极其刻苦。小孩子要学相扑,必须走后门,拜师傅,送重礼。

大相扑更说明日本是个注重形式的民族。对某些艺术来说形式就是内容,没有形式,艺术本身就失去了存在的空间,甚至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198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