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北上接天津(1 / 1)

由于曾熟读过《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等书,长时间以来便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对毛主席讲过的一些重要话都会有些印象,即便现在记不住了,大体也不会感到陌生。近读《林一山回忆录》,才知毛主席还说过许多我闻所未闻,现在听来依旧很新鲜并对中国的发展还在发挥着重大影响的话。

比如,一九五三年二月九日,毛主席由长江水利委员会主任林一山陪同视察长江,对被周恩来尊为“长江王”的林一山打趣道:“你能不能找一个人替我当主席,我给你当助手,帮你修三峡大坝?”第二天,毛主席乘长江舰,在洛阳舰的护卫下由武汉直下南京,航行途中依然用询问的口吻对林一山说:“南方水多,北方水少,能不能从南方借点水给北方?”

头一段话在半个世纪后成为现实,“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第二段话启动了当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中国的“南水北调”。

“南水”——目前就是指长江。

“北调”——面积可就大了,黄淮平原、华北平原、北京、天津。正可谓“滚滚东逝水,滔滔往北折!”

中国有七大水系,当下有三大水系却成了最缺水的地区,即黄河、淮河和海河流域。真是“沧海桑田”!黄、淮两个水系暂不说,单讲能汇集燕山山脉和太行山脉之水,号称九河下梢的海河水系,为什么竟会名存实亡,成了无水之系呢?同样也是以毛主席的一句话为临界点。一九六三年夏季,华北发大水,天津城岌岌可危。我当时正在海军服役,部队驻扎在天津的塘沽,不得不把图纸资料和一些重要的仪器设备装上军舰,开到海上躲避洪水。这就叫:水涨船高,以海抗洪。即便是滔天的洪峰,一汇入大海,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就是在那次大涝之后,毛主席发布指示:“一定要根治海河!”

于是,一场治河的大运动几乎改变了华北的地势形貌。在各主要河流的上游修建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库,在地势低洼的冀东平原上,加宽和新挖了一条又一条的通海的泄洪河,想象着即便是天河倒倾,激浪滚雷,也休想再浸泡天津!然而大自然的脾气,却令人难以捉摸,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嘎噔一下整个北方开始只旱不涝。这一下真把海河给“治”了,也把天津“治”了。在“根治”之前,海河每年要向渤海湾倾注一百五十亿立方米的淡水。自“根治”之后,所谓九河,竟一滴水也流不下来了。用水利专家陈曦亮的话说,京津以南的大片平原上,“有河皆干,有水皆污”。

地上没有水就到地下找,开始疯狂开采地下水,致使华北地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天津则是漏斗中的漏斗。原来打井只需挖下两三米就见水了,现在的水井却要挖得像油井那么深,才能抽上点水来。过度开采地下水,造成地面急速下沉,有些地方已经低于海平面,于是海水倒灌,海河变成海水向陆地倒流的河。只好建闸挡咸,一道闸不行,又建了第二道闸。天津人开始常年喝咸水,吃苦水,那个咸和苦可不是海水的咸和苦……现在若说出那种咸水和苦水的来源,会让人翻肠倒胃!

直到引滦河水入津,天津缺水的困境才稍有缓解。然而仅是一条滦河水,水量有限,而且流量逐年减少,天津的经济却在飞速发展,城市也在急剧膨胀,用水量激增。就在举国欢庆进入新世纪的那一年,天公大旱,滦河无水,天津的水缸——潘家口水库,只剩下一个库底儿,专业用语叫“死库容”,无法再放出水来……那真是一种绝境!

国务院紧急决定,调黄河水北上,以解燃眉之急。然而黄河的水量只相当于四十年前的百分之十,多次出现断流,更不是说调就能调得来的,万一赶上黄河也无水可调,或不能及时调来,天津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企业一律停工,每家发两只同一型号的水桶,每户人家每天只供应两桶维持生命的水。

一个城市,一个地区,没有水就断绝了生命之源,会陷入瘫痪。

偏偏中国的人均水资源,只相当于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而且水资源的时空分布又极不平衡,主要大江大河都在南方,水质也优于北方地区。在世界银行一九九八年统计的一百五十三个国家中,中国排在第八十八位。天津的用水量又只占全国平均用水量的百分之十四,北京也只占到百分之十六。然而,缺水的又岂止是北京、天津,在中国的六百六十座城市中,超过四百座水资源不足,其中一百座城市严重缺水。就这样中国要用仅占世界百分之七的淡水,养活占世界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而且还要繁荣强盛。很显然,水资源的缺乏已成为我国持续发展的主要制约因素。难怪前水利部长汪恕诚曾大声疾呼:“要么为每一滴水而战,要么灭亡。这就是中国面临的挑战!”

“南水北调”——是中国发展的必然选择!

幸好,中国还有长江,为世界第三大河,每年入海的流量达到一万亿立方米,横贯南半个中国,中下游正好与最缺水的华北平原相邻。也正因为有长江,才使我国的水资源总量排在巴西、前苏联、加拿大、美国和印尼之后,居世界第六位。这就使“南水北调”的伟大构想,成为可能。自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起,国家组织了阵容强大的专家队伍,反反复复地论证了近五十年,于二〇〇二年十月十日,国务院批准了专家组的方案,举世瞩目的中国南水北调工程正式启动。从那一天开始,除东北以外,中国的水系将重新规划,由江河单一地自西向东、南湿北旱,变为相对均衡的“四横三纵”,呈网状水系。

“四横”——是珠江、长江、淮河、黄河。

“三纵”——就是从长江调水北上的三条主动脉,分西、中、东三条线。

西线——从长江上游的通天河取水引入黄河,解决西北和华北部分地区的干旱。但黄河上游和长江上游相隔巴颜喀拉山,河床高于长江八十到四百五十米,若让江水入河,需修建至少二百米高的拦水大坝,开挖长达一百公里以上的隧洞。

中线——从位于长江中游的丹江口水库引水,供应京、津、冀、豫四省市。丹江口有“小太平洋”之称,水质优良,正常蓄水高一百七十米,总库容为二百九十亿立方米,每年可平均调水一百二十亿到一百四十亿立方米,枯水年也可保证调出六十二亿立方米。更为有利的是丹江口的地势,其海拔高于天安门一百米,高于天津一百五十米,居高临下,水一出闸便自流到京津。沿太行山东侧山脚,没有污染,易于保护水质,源源不断地浸润中原心腹之地。这条输水线的设计,堪称神来之笔,以它为主才形成了“四横三纵”的黄金网络。

东线——从长江下游引水,水源丰沛,有现成的湖泊、河流与水利设施可资利用,江水一越过黄河,便注入早已干涸多年的南运河,顺顺畅畅地向山东、河北和天津供水。我对东线最感兴趣的有两点:一是“江过河”。黄河的地势高于引水口三十七米,如何让长江水跨过黄河北上呢?可供选择的无非是两个办法:“上天”和“入地”。前者是把江水打上天,从上面翻过黄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上个世纪美国断断续续也用了近五十年时间搞了个“北水南调”,从北部奥维罗尔湖南端引水,翻越海拔很高的蒂哈查皮山,先要把水抽上山,送入八点五英里长的隧洞。抽水机一次性抽水高度达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六英尺,美国人当时创造了世界第一。中国的水利专家却采取了“入地”的办法让长江过黄河,在黄河底下七十米深处,打了一条直径十米,长八公里的隧洞,使长江水在地下静悄悄地穿过黄河。这样做更易于保护水质,同时也是向孕育了中华文明的黄河表达敬意!倘若从黄河上空跨过,工程过于张扬,且不雅观。

东线还有一个特点让我感动,那就是“江救河”。南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中段,古称“御河”。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还是一条浩浩****的大河,白帆昼夜往来不绝,两岸是茂密的森林。“大跃进”砍光了两岸的树,“根治海河”后运河断水,渐渐变成一条死河。到九十年代初中央电视台拍摄《话说运河》的时候,邀我撰写河北段的解说词,我随摄制组沿着古运河走下去,发现有的地方在运河河道里种了庄稼,还有的地段在运河里放羊,更有甚者将运河的河床改成一条道,在运河里跑拖拉机……这次长江水北上,无疑是救活了古运河。我渴望着再看到明人李东阳描述的情景:“漕卒啸风前后应,篙师乘月往来频。”

行文至此,有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不能不给出答案,如此大规模地分东、西、中三条输水干线调用长江水,长江吃得消吗?对中国的自然生态环境会发生什么样的影响?国务院集各门类的专家、精英,之所以反复论证了五十年,就是要回答这些问题:三条线加在一起的总调水量,只相当正常年份长江自然流量的百分之七,对长江本身影响甚微。

“四横三纵”的水脉布成之后,对中国的自然环境会有很大影响,但不是负面的,而是积极的。二〇〇二年十月,由当时的国务院总理朱镕基亲自主持召开的南水北调座谈会上,为该工程制定了“三先三后”:先环保后调水,保护生态环境是南水北调工程的前提条件和目标;先节水后用水,以节水为本;先治污后通水,以治污为重。

有水才有灵气,有水才有生机,对一个城市、一个省是如此,对整个国家也是如此。南水北调功成之日,长江之水便开始滋润中国南北,赶上丰水的年份,还可以将黄河的水也调过来一部分,增加城市和工业用水,将挤占的农业用水置换出来,遏制地下水的过度开采。那将大有利于环境,希望能逐渐恢复以前中国大陆的最佳自然状态。那是怎样一番情趣呢?野旷天低,清水悠悠;彩霞映日,水光浮天。

南水北调既是救急、救命的工程,也是人类水利史上功在千秋的壮举。长江因此也将进入它最辉煌的时期,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中国的历史和中国人的命运,并以其雄浑大势给生命注入力量。

长江是祝福,是中国的骄傲!

200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