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高充当太子师期间,没有机会教导朱常洛。此时国家朝野之间,正蒙受矿税之灾,叶向高不避嫌疑,斗胆给万历皇帝写了一份《请止矿税疏》:
臣惟人臣之事君也,当官有专职,苟事关宗社,不得避出位之诛……
今日宗社安危之机,万口同声欲号呼于君父之前者,则矿店是已。臣等儒臣也,触事危言,情非得已。臣惟往者矿砂之采,仅在北方;店税之兴,止于近地。中外人情已汹汹不安,谓乱在旦夕。今日四封之中,五岭之外,更无一处山川得完其面目,更无一处人民得安其生理。试观从古至今,有如此世界而不乱者乎?有如此召乱而可容易收拾乎?
陛下神圣之资,无幽不烛。此明明之事有何难晓而圣意坚欲为之?群言不能争,群怨不能动。度陛下之心,必日国家之威灵甚张,小民之力量甚微。即有狂罔,何渠能逞?不知三代以还,危亡之祸,接踵见矣。创谋发难,岂伊异人?尽蚩蚩之氓也。东汉之季,西邸聚钱,中珰肆虐,其君至蒙蔽诟声,尚未至凿山张肆,与小民争尺寸之利,而四海已糜沸矣。况今日事势,十百危此者哉!
武弁负恩,贪图侥幸,诳渎圣明;至于市井无赖,假捏矿山,枉辱褒奖。此等小人,得志横行。既幸陛下为其所中,复笑陛下为其所愚。无礼无义,一至于此,臣等私心实怀痛愤。积无用之财,基无穷之祸,蒙无端之欺,受无根之谤,陛下何利于此而必欲为之也。且明旨屡下,皆云协济大工。今宫中之一瓦一椽有取自矿砂者乎,有取之店税者乎?耳目昭彰谁人可掩?而陛下必云然者,得非圣心于此亦有所不安而姑且为之辞欤?如其不安,何如勿为。
明旨又云,不许扰害地方。夫中官承命,奉宣德意,或亦有人。然而前后左右尽皆豺虎,业已予之牙距,歆之腥秽,而复禁其搏噬,责其驯伏,即有贤者,犹难约束。况于暴戾恣肆如陈增、李道之流者哉!掘人坟墓,坏人田庐,夺人货财,奸人妻子,此等景象,群臣知之而不敢尽言,即便言之而陛下不信也。
今上自公卿大夫,下至舆台贱隶,无有一人不云:朝廷如此举动,天下必乱,宗社必危!
陛下方绍明大业,垂有道之长。奈何使祖宗列圣艰难创守之天下,为此饥不可食、塞不可衣之长物,遂听徂侩谬言而弃之弗恤耶?
臣目击危难,披沥上陈,伏愿圣明急行省改,毋为群小所中,以毁万世之基。宗社幸甚!臣愚幸甚!
关于矿税之祸,在《筹国无成疑燕雀——记老滑头沈一贯》的文章中我已谈到,这里再略作补充:矿指开矿,税指店税。万历二十四年后,万历皇帝以筹集紫禁城三大殿维修费为名,下令在全国开采各类矿山,并在各省增收商店营业税,两样合称为矿税。为了保证矿税收入能如数到达自己手中,万历皇帝便将内廷太监大量外派。这些太监诚如叶向高所形容,一个个如狼似虎,刮地三尺,一时间荼毒天下,民怨沸腾。
为敦请皇上停征矿税,朝廷正直官员纷纷上疏,但万历皇帝一意孤行,根本不听。沈一贯虽是老滑头,亦觉矿税之举是败政并因此上疏。比起沈一贯的奏疏来,叶向高的这篇疏文显然要犀利得多。他直接道出了“官逼民反”的可怕后果。本来只想节选录出,但全文的内容不可分割,故只能重抄一遍。明代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入仕为官的读书人,除了尊重皇权这个“政统”之外,他们同时还会维护一个“道统”。简单说,这个“道统”就是读书人共同遵循的为人处世的原则。于道德方面,就是操守、气节;于事业方面,就是经邦济世,于精神方面,就是安贫乐道、佛老双修。基于这些原则,读书人则有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句话。在明代,任何一位“达者”,都是把尽忠尽孝摆在首要位置。忠是忠于皇上、忠于朝廷、忠于国家、忠于职守;孝是孝敬父母、长辈、老师、友爱兄弟。忠臣孝子是受世人景仰的楷模。但因有了“道统”,读书人的忠便不是愚忠。如果碰到一个昏庸的皇帝,政统与道统便会尖锐对立。皇帝的一件错误决策必会招致许多官员的反抗。自武宗开始,到神宗,一连四个皇帝。除穆宗之外,余下三个皇帝均与大臣产生过激烈的对抗。也就是说,明中叶一百余年来,政统与道统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尖锐的对立状态。这期间,不怕死的大臣比比皆是,他们前赴后继,一直担负着监督皇权的责任。比之后世清朝,明朝的知识分子更能彰显风骨。在万历时期,特别是张居正死后,引起皇帝与大臣对立的,主要有两件事:一是立储,二是矿税。
作为万历中后期最为重要的政治家,叶向高自觉地承担维护道统尊严的责任。他的这篇《请止矿税疏》便是一个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