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爸爸
严央子
上当代文学史课,陈老师布置期中作业是写一篇有关当代文学作家或者作品的文章。我不禁一阵狂喜——我有一个当代文学作家老爸啊!心想着,所有当代文学的作家里,有哪一位能超过我对我爸的了解?想要读其他作家的什么作品,还得跑图书馆,可有了个作家老爸,我连出门都省了。因为有老爸,完成这项作业对我来说真是轻而易举了。我当即觉得老爸这作家真是没白当,实在太对得起我了,此时此刻才真真我以爸爸为荣啊。
关于爸爸杂七杂八的记忆无序地、疯狂地涌现,我以为我的创作灵感已经满得要溢出来,一定随随便便就可以写出上千上万个字来。想起爸爸曾跟他朋友们开玩笑道:“你们总说抽烟怎么怎么不好,对小孩更不好,我就觉得你们都是胡说!我央子刚出生20天,我左手把她盘在怀里,嘴里叼根烟,右手就拿笔写她诞生的感受。看看现在,我烟熏出了个北大生!你们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的,能吗?能吗?!”……我连爬都不会爬的时候就陪着爸爸创作,我想我一定是爸爸文学作品的最佳见证者!
说了半天,我爸爸是谁呢?爸爸是个散文作家,叫严风华,风华正茂的“风华”。爸爸的名字是爷爷起的,爸爸是大儿子,叫风华,我的二叔叫正茂。说起来,爷爷也是个作家,当年曾是兰州大学中文系高材生,主要写小说。因此我也常开爸爸的玩笑:“你和爷爷都是中文系学生,爷爷是兰大的,在那个年代可牛啦!你却只是广西民大的,跟爷爷比起来差劲多啦!”爸爸却得意地说:“可你爷爷培养出的小孩可没我培养的小孩厉害啊!他小孩是广西民大中文系的,我小孩可是北大中文系的!……”尽管爸爸并非毕业于名校,但他一直令同为中文系人的我自愧不如。爸爸很小开始便痴迷于写作,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写了不少东西,作品的质量也让我望尘莫及。而他读过的书,更是他的创作的千倍万倍吧——至今我进他的书房都还总是会有很强的压力感,当我需要搬一个长梯子来取他高大书架上的某本书时,周围数不清的书本将我围困,令我窒息,至今没读过几本书的我总羞愧得想要马上逃离……
在这个小说盛行、散文落寞的时代,写散文的老爸并没有大红大紫,尽管在广西散文界算是出名的,拥有好些无比崇拜他的忠实粉丝,也出了好几本书,但在全国范围内或许未能引起很大的震动,远在北京的晓明老师或许也没听说过吧。我为爸爸的“怀才不遇”愤愤不平,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写写小说,这样也许等再过几年到了莫言的年纪没准也可以拿个诺贝尔奖呢。爸爸淡然地笑笑说:“这都是当年一念之间下定的决心。当年你爷爷是写小说的,他的一个学生曾说:‘严小丁老师写小说可以,写散文却不行。’……我听了很不服气,竟敢这样说我爸?那我就来写散文,将来打垮你们!……”爸爸就决心一定考上大学,什么大学都没关系,能读中文就行;读了中文就只写散文。一瞬间的决定爸爸竟坚持至今,一时的激愤竟造就了爸爸的今天。我却觉得这是爸爸的可爱,这样随性又这样执着。
执着甚至固执,可以就造事业。
我很幸运,我从小就“陪伴”爸爸创作。当我占着爸爸的书桌摆弄桌上的物件玩时,爸爸则坐在一旁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下把本来就很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或许是在构思;当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睡着时,他却起身将我从书桌前赶开,于是爸爸坐在书桌前写东西,我便站在他身后,弄乱爸爸的头发,或者揪着他短短的头发给他夹花花绿绿的发夹……然而,现在我也许清楚鲁迅先生有哪几本散文集,郭敬明韩寒写过什么,但我却无法准确说出爸爸出过几本书,书名都是什么。因为有好些他的作品我甚至根本就没读过,也很少仔细研读他的某篇作品。也许你要问,最应该成为爸爸所有作品的第一位的忠实读者的我,为什么反倒“不愿意”多读读他的作品呢?因为,我总是觉得,爸爸一直都把我安置在他的生活中,我也一直把他当作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所以,我认为自我懂事起他所经历几乎所有事我都应该是知道的;作为我最亲的人,我想我一定是最了解他的人,又何必阅读他的文章来感受他的生活呢?
絮絮叨叨说了这样多,真正到了想要好好解读解读爸爸或他的作品时,我才发现,其实我错了。姑且不说我是否曾好好研读爸爸的作品,就算他经历过的一切,我又真的了解多少?……无法下笔,心中满是大问号——爸爸究竟是怎样的人呢?
就这样呆坐着思考了许久,我无奈地望了望周围,目光扫到书架上爸爸的那本长篇散文《一座山,两个人》。爸爸曾说,这是他最得意的一部作品。轻轻翻开它,我看到扉页上还留着爸爸赠我时为我用毛笔题写的字,心中泛起暖意,忍不住认真阅读起来……
关于爸爸《一座山,两个人》的创作来源,我想我应该是清楚的。我依稀记得,我七岁那年的一个下午,爸爸带我坐了四个多小时的火车来到广西凭祥市一个叫“上石”的小镇。我并不记得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十分漫长的车程里发生了什么,但我一直记得当时因为爸爸说要带我去一个仙境般的地方玩而兴奋了许久的心情;仍然记得那个下午下着小雨,下了火车我们便坐上“摩的”,向山里开去;迎面扑来一阵阵城市里闻不到的泥土和稻禾的清香。十多分钟后,车就行驶到一条几乎无人的盘山公路上,或许这个“几乎”可以去掉。当车停在这条盘山公路边时,却有一个清瘦而又精神很好的老人等在路边迎接我们——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亲切的老人家,之后我称呼他“阿公”。他与爸爸的故事,便是这“两个人”的故事。阿公的身后,有一条十分不明显的小山路,我想,它便是通向爸爸所说的奇妙又好玩的地方吧,也就是那“一座山”了。那时天色已黑,雨水将这不平坦的小路浸润得有些泥泞,我依然记得当时迫不及待却又十分害怕自己走得太快会在泥路上摔倒的心情,手扶着小路边的野芭蕉树,雨水打在碧绿的大大的芭蕉叶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的芭蕉树的歌声。
很多年后,我上了初中,学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顿时觉得“渔夫”初入桃源时的心情正是我初入这座小山的心情啊。听爸爸说,他也是某天偶然才知道这么一个地方,认识这位老人,然后他竟然即刻就决定了要在此建一个可以供他久居的陋室!……但是,想起爸爸年轻时,不也是在那样谁都意想不到的瞬间,立下决心要成为一个散文家吗?这样想想,看起来再随性再大胆的决定,对爸爸来说都是极正常的。正如他在《一座山,两个人》中写的:“喜欢一样东西,不在乎优劣,只在乎自己的心情。”或许是爸爸天生的大胆、随性促使他成为一个散文家,又或许是写散文让爸爸变得这样浪漫、理想化。
爸爸几乎每个月都要抽出时间去那座小山上住几天,而我去了几次却不再愿意去了。尽管那里有城市里所没有的美丽风景、好玩的动物们和满山的李果树,有热情的阿公和常陪我玩的同龄乡村女孩阿露,但小时候的我却很受不了常被山里的虫子咬、没有电没有风扇也没有热水器的生活。爸爸称之为“体验生活”,并且总是很留恋那里。当我苦恼着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玩的时候,爸爸却静静在昏暗的油灯光下写日记,或者读书,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在书中,他说“我这个人活得有些奇异,不喜欢闹市,就喜欢山野”。这都是我不能理解的。
我仍记得,那年五月,天还很凉,有次在山上,我让爸爸给我烧热水洗澡,爸爸却逼着我到山旁凉飕飕的小溪里洗,我一万个不愿意,可当时爸爸态度十分强硬,严肃地大声说:“去洗!”,我拽着爸爸带着哭腔闹起来,没想到爸爸一下把我扔进溪里!触到冰冷的溪水的那刻我“哇”的一下就哭起来了,我记得那时虽说不是冬天,但山里的天气仍凉,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太娇气加上受到了惊吓,当时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没碰过那么冷的水!简直是痛苦又无比难忘的一次经历!我当时极委屈地一边哭一边想,这还是不是亲爸呀!……至今,人生第一次在溪里洗澡经历的痛苦我早已淡忘,但我却一直没想明白爸爸为什么非要让我到那的溪里去洗一次澡。直到我细细品读爸爸的《一座山,两个人》后才渐渐领悟。
“不知怎的,这水突然很令我在意。……事实上,水之于人,已经结成了一种亲密无间的情缘。
水让人踏实。
我每次到水沟边洗涤,总有一种舒展的感觉。山野之水,取之不尽,使用时,没有城里那种因‘节约’的概念而造成用水时的拘谨。水时时刻刻地流着,大大方方地流着,清清的,凉凉的。手和脚,一旦触到了水,一切都觉得静洁而舒坦。再仔细的听,水还会说话呢。……它与人亲密,是不经意的,没有任何的约定。当哪一天突然断水了,人们才知道着急,才知道水是多么的重要。……人无论到哪,都得找水作伴。……水还是人的楷模。……像水那样与万物无争,所以才没有烦恼。
此时的水,已通了人性。几千年前的老子早就知道,人从水里就可以悟出道来。……能在这样的自然中站成一道景色,那是水对我的牵引。”
原来爸爸是这样喜爱水,崇敬水。那座山的溪水,让爸爸感受到脱离城市后生活的自由、纯净,洗去烦恼、摆脱一切与名利相关的苦苦追求……我想,这也是爸爸希望我能感受到的吧。可惜当时我还小,只顾着哭闹。现如今还真得感谢爸爸,让我人生第一次到溪水里洗澡的经历永生难忘。感受冰冷,才知道冰冷啊。也许也是这水,教给爸爸面对一切顺与不顺那波澜不惊的淡然。
当我读到《一座山,两个人》中第十九篇时,小小的震惊了一下。原来2003年那年爸爸曾被撤职过!我却一直都不知道!
爸爸是个随性的人,不喜欢被太多规矩束缚,虽然说朝九晚五的工作时间对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梦寐以求的了,但爸爸所在的部门更是轻松,因此爸爸更加的“放纵”了。在我印象中,当爸爸经常会不按时上班,甚至早退回家,为我煮好吃的。下了班,爸爸会练练毛笔字,画画国画……回想爸爸被撤职的那段时间,我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爸爸还是那样随机地决定起床时间,回到家依然有爸爸煮好美味的饭菜,晚上爸爸依旧写字、画画,偶尔给我讲故事、教我写作文,周末了带我去公园玩……如今我已经成年,知道所谓“撤职”的严重性,难道爸爸当年一点都没受影响?竟然一点都没表现出来!他在文章中写道:
“在《广西文学》五十年的历史上,我是最年轻的主编。……我也是《广西文学》历史上是最短命的主编。”
年仅四十、在《广西文学》当主编的父亲,就因为编发了一篇不适时宜的文章而被撤职。“我当时就没把这事当一回事。我想,我不杀人不放火,不强奸不盗窃,不贪污不受赂,能有什么事呢?可以说,我向来对工作很认真,很卖力,完完全全对得起那份工资。但我又把工作上的得失、对错当作游戏。就像一个运动员在运动场上,犯规了,裁判要罚你就罚;教练叫你上你就上,叫你下就下。你想当运动员就得遵守规则;你当不了运动员,就当观众。
我上大学时当过校队的足球、排球运动员,我懂比赛规则。
其实,很多事情都很简单的。
我说过,无论富贵贫贱,只要自己开窍了,就一切应对自如了。”
对此,爸爸是如此表述的。看得出,他是如此的淡定和从容。
当年,妈妈也许是担心我会为爸爸担忧所以没有告诉我,而爸爸也许就根本不把这当回事,所以也就根本没打算告诉我。职场的名或利,于爸爸则如浮云,所以,爸爸给这一篇文章起的名字叫《游戏》。
“只要开窍,就一切应付自如了。”——当每个父母都急切地希望自己的孩子成龙成凤,为自己的孩子报名各种培训班时,爸爸对我的期许也许只是“开窍”就好。院子里某同龄孩子因为上学迟到而被家长罚站时,我这奇葩的爸爸竟笑着跟我说:“今天不想上学就别去了!在家玩,爸爸还能教你画画!”……爸爸从不逼我学奥数学英语,他常跟我说:“长大了就算你找不到工作,只能在路边摆个小摊子卖水果卖猪肉,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会给你送饭,能养活自己就好;你看爸爸,就算爸爸现在丢了工作,爸爸还能写作,学书法,画国画,没准还能卖几个钱。反正饿不死自己,照样活得快快乐乐的。”“事实上,人活着,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都不要紧,关键是把自己的脑子弄开窍了,把事情想开了,就舒适了。他的房子很宽大,睡觉时只需要一张床,吃饭时只需要一双碗筷;你的房子很窄,睡觉时也只是需要一张床。其实就这么回事。想通了就不必羡慕那个房子宽的了。”从我小时候开始,爸爸便是这样教导我的,不必羡慕任何人的人生,只需要过好属于自己的人生。
这样的人生观念,让爸爸坚持着自己想要坚持的一切,不受外界任何负能量的影响,用他乐观而又淡然的心态看待一切,创造出独属于他的“严氏幽默”,同时也是他的人生哲学。这或许是种固执,却让他成为许多人中最独特的一个。爸爸在《一座山,两个人》中,写有不少令人发笑的话语,笑过之后常常要感叹爸爸思维的独特,而后又引人沉思,这是除了爸爸的厨艺之外我最敬佩他的一点。如书中写到有关山里的狗的这一段:“为了分清它们的关系,我把那只狗母亲叫大S,狗女儿就叫小S。印象里好像有个音乐组合或歌星的名字就叫大S和小S。也许有人觉得用歌星的名字给狗起名,似乎对歌星有点不恭。但我想了想,这应该是没问题的。人的品德能有狗的一半就不错了,这怎么算是玷污人呢。”当我正被爸爸这奇特的创意逗乐时,最后这一句又让我陷入沉思。“我们在有限的一生里,往往得花很多的时间学习防身术,尤其要防最接近的人。结果是一个比一个精明,一个比一个有经验。这种精明和经验,甚至超过了工作所必备的素质。最后,攻击我们的人也同样受到了我们的攻击,形成了一个循环。”现在,我渐渐明白爸爸为何要到山野偶作闲居了,正是为了远离生活中各种人与人之间无端的令人烦恼的伤害和干扰。与其说他是在逃避,不如说他用行动直接表达了他对这些伤害和干扰的强烈厌恶、憎恨和抵制。生活中的爸爸,虽然一说话时便透露出天生的幽默,但大多数时间爸爸并不喜欢讲话,往往让人觉得有点阴冷。现在的人大多都是一脸的和气,极少有爸爸这样的表情。
“当代的陶渊明、士大夫!”——这是爸爸在我心中的大致形象。陶渊明有《五柳先生传》,严风华有《一座山,两个人》。但陶渊明作为爸爸,认为自己的儿子们都不成气候,他在《责子》中写道“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不免显得有些冷漠。而爸爸在我心中就比清冷的陶渊明要温暖得多。平时不善用言语表达爱意的爸爸,在《一座山,两个人》中曾多次提到我,这样随性、豪放的父亲,竟也细致地为女儿记录着生活。
“我曾养过一只乌龟,养了六年。央子八岁那年,乌龟死了。央子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她蹲在乌龟旁,边哭边唱:‘乌龟乌龟爬爬,一早出门采花;乌龟乌龟走走,傍晚才到门口……’”读到这里,我忍不住落泪了。因为小时候自己的天真善良而被触动,更是因为看到这就很想念小时候天天跟爸爸在一起的生活,猛然想起,我从初中开始就过着住校生活,而今又在外地读书,我真的好久没见到爸爸啦……
忽然间我明白自己一开始为何无法下笔:我活了十九年,为了自己的学业想要读懂各种书而花去了最多的时间,却不肯花时间去读懂我最亲的人。
爸爸不只是写书,是写人生。
写到这里,我想停下,我想打个电话给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