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山林的影子
近两年,山里常常来了些农民工。这一带山林,本来就种有不少的松树。每年初春到初冬,正是收割松胶的季节。因为那时天气还热,松脂流得快。天一冷,山上起了雾,松脂就凝结了。承包的老板把收割松胶的消息传出去,附近的农民就跟过来了。都是边境周边邻县的乡村农民,宁明的,大新的,天等的。几家人结伴而来,随身带有工具、棉被、席子、水桶等,随便找一片近水的地方,就安营扎寨了。
他们喜欢在松树下搭茅棚。松树就等于现成的木柱,在它们之间绑上四根木条,呈四方形,顶上盖上茅草,屋边四周围上柴枝、竹条或木板,一间房子一天之间就建成了。房顶的茅草不够密实,就到镇上买一张塑料棚布,往顶上一盖,就日不晒、雨不淋了。他们喜欢几家连在一起搭,面积大小几乎一样。房子的前半部做厨房,后半部放一张床,窄窄的。他们平时不合伙做饭,而是各煮各的。但一起出门做工,一起收工。
这一排山还真大,南北走向,连绵数十里。林海茫茫,几千人几万人钻进去,肯定一下子就没了踪影。但通往山里的路只有一条,进进出出多了,彼此碰上一两回面就熟了。老伯这些年来,与附近的民工没有一个不熟的。走一段路,就与人打个招呼。有时候我来,如果适逢这一餐饭做了好菜,他必然叫我等一等,然后出去,将外面的一两个民工叫来,一起喝酒。等他们走了,老伯就告诉我,平时有劳他们了。什么重活,他们都过来帮忙。搭桥修路,挑水劈柴,什么都干。老伯常说这么一句话:“他图我的食,我借他的力”。老伯很精明,他知道这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所以,即使我没来,老伯要是买了好菜,都会请他们来吃饭,以示报答。
自古人们就十分讲究聚居:“居宅不可无邻家”,无邻之家,“虑有火烛,无人救应”。民工也罢,老伯也罢,他们大概都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老伯从不在乎民工的打扰。有一次从融水县来了一拨苗族民工,那些妇女闲了没事,穿着苗服,在山里到处逛逛。老伯外出的机会很少,看着她们的打扮就觉得新鲜,便让她们进来摘李果吃。她们高兴得很,连孩子也带来了。那一天,她们毫不客气地将果园扫了个遍。
也有从越南来的民工。他们都是附近的边民,年纪不大,会讲壮话。他们来到这儿干的活,一般都是砍树、种树,每天工钱二十元。吃了饭,就到老伯家里坐坐。见老伯还在吃饭,就坐下来陪老伯喝两杯。喝完了,把地扫干净,把碗洗了,才走。
城市人相聚是为了应酬、活络关系,山里人的相聚是为了解闷。
去年,老伯二侄子种的那两畦松苗卖了,坡底下空出了一块地。正好,邻县又有一拨民工来,看中了那块地。老伯二话没说,就给他们住下了。仍然是搭了一排简陋的茅棚,分出好几间,好几家人住。山里没有冲凉房,女人们就在水沟边用玉米秆围起来,搭成了一个简易冲凉房;没有厕所,就到野地里方便,但所有的人都按我们的规矩,大便时要挖坑掩埋。山里不建厕所是有原因的,因为厕所粪坑有蛆虫,鸡吃了,如果没把虫叮死,虫就会咬破鸡喉咙,导致鸡死亡。
这么多年,老伯和我都是用“挖坑掩埋法”来解决问题的。
与民工们住得近了,我这才弄清楚他们工作的规律。
他们初来时,最先要做的工作就是往每一棵松树上安上塑料杯子。松树上有松胶,得有杯子接。安完了杯子,就割松胶。就是在松树身上割出一道伤痕来,让松胶往下流,流进杯子里。这两道工序,就得把整座山跑两遍,将近花一个月的功夫。接下来,就是每天到山林里收胶水。
他们起得早。草草吃了早饭,天蒙蒙亮就出门了。他们趁太阳不辣的时候多干些。等到中午太阳毒了,就收工了。若是阴天,就干长些时间。他们的工作量并不重,是按件计酬的。根据当年市场价格,一斤松脂可获利五毛到一块钱不等,多干多得。
他们建成屋棚后,很快就将屋前屋后及经往的路给踩平了。而且他们还在屋边空地开了几畦菜地,种上了菜。不久就长出菜苗了。一尺高的时候,他们就给菜苗搭上了架,等菜藤爬上了架,就看得出是什么菜了。有丝瓜、苦瓜、冬瓜,这些菜,鸡不会叮;即使叮,它们都是往上攀爬的,想叮也叮不着。两个月后,那些瓜就或长或短的吊在瓜架上,不久就一个个的少去,给他们炒来吃了。
他们本是农民,种菜这些活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只是觉得出来找钱容易些。他们夫妇加在一起一个月一般都得一千五百元左右的收入。
在这拨人里,有个姓李的年轻人显得最勤快。中午,太阳猛烈得很,他们屋里的人都午睡了,他便坐在竹根地下,磨割松刀。这一丛竹子,茂密得很,太阳怎么晒,地下总是一片阴影。偶有一线光漏进来,银白银白的,有点晃眼。他磨的割松刀不大,两三指宽,很薄。磨刀时,他不断把水泼到磨刀石上,然后双手按住刀口,平稳地来回磨,磨了一面又换一面。很快,磨刀石磨出了粉末,水变灰白了,刀口也亮了。有虫子咬他的脸和腿,他就用手拍,一拍,手上的水便粘在脸上和腿上,水分一干,就出现了几点灰白色的斑点。他身边放着五六把刀子,很明显,他是给他的工友们磨的。要磨完这些刀,少少也要一个多小时。我说,你们不轮着磨刀吗?他笑着说,他们说我磨得好,就一直给我磨了。没关系,一会儿就好。
头顶的竹枝里知了喳喳的叫,他额头上的汗珠流满了脸。
每隔三四天,都是在中午这个时刻,他就坐在竹根下磨刀。
他自己还养鸡。他家住的那间,正好是最边的一间。他便在屋边做了个鸡笼,养了七八条鸡。每天用剩饭剩菜喂。没想到,不经意之间,那几条鸡竟然都长大了。每一条都有两三四斤重。正好到了年底,天冷了,收工回家了,带一笼的鸡,给孩子们吃个够。
但曾有过一次,在外面住的时候,那些鸡刚好成熟,没人看,就被小偷偷了。那一年他两手空空的回家。
就是在上个月,老伯过生日那天,他们半夜就回家了。小李又带走了七八条鸡。老板是用拖拉机送他们走的。因违规载人,怕交警发现,故得在深夜里走。
至今,那间茅棚还在。只是过了些时候,茅草早掉光了,留下空空的一个架子。
他们就像一群来去无常的影子,在山林里自由自在的悠转。他们没有家,但到处是家。
后来小李又来了。而跟他一起来的那几家人不见了。小李说,他的两个小孩正在读书,需要钱,不得不出来找钱。最近两年,他都是住在附近的山林里。久不久来看老伯,我也遇到过好几次。每次杀鸡,老伯都到林子里去请他。老伯说,这个人好喔,帮我做了不少的工呃……我人老了,做不了多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