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愤怒诗人”的浪漫(1 / 1)

20.“愤怒诗人”的浪漫

说来都是缘分。

十几年前,我在广西文学杂志社做编辑时,曾拜读过山东作家谭延桐的来稿。不想,几年后,他便与我的小同事韦露恋爱上了,并结了婚。他就从山东来到广西落户,以文为生。他们家就在我家的楼下。

平常,我在外面喝酒回来,酒兴未消,最爱到延桐和韦露家坐坐,聊聊。延桐性直,有话便说;也易怒,凡有不平事,不是张口,便是著文,发泄一番。有两个人,我一见面,定会想起两种形象来。一个是韦麒麟先生,是“瘦诗人”,有骨;一个是延桐,是“愤怒诗人”,有形。

延桐是以诗和散文为主的。

延桐此人,不会玩生活上的幽默。你让他说一百个笑话,全场人绝对没有一个会发笑。如果笑,那是笑他说了一百个笑话都还没人发笑。但他不乏常人的意趣。所以,有一天,我就跟他说,你有空跟我到山里玩玩吧。

他便来了。

正好是七月,玉米刚收割完毕。

为了解决鸡鸭的饲料,减少开支,老伯每年都得种上一些玉米。有时候,每到播种时节,镇里的共青团组织和边防派出所就派出共青团员来帮助播种。到了收获季节,也有人来帮收割。我们到时,老伯已在早些时日把收割下来的玉米棒吊挂在我门前的几条竹竿上了,让太阳暴晒。那几条竹竿,是我平时晒衣服用的。此时,几百个玉米棒沉甸甸,把竹竿压得颤巍巍的,几乎喘不过气来。玉米粒不算饱满,但金光灿烂,一串串连在一起,满眼都是秋后的颜色。

在乡下,这样的颜色是最喜庆和殷实的。

有了这样的颜色出现,人就觉得踏实。在家村民中,里里外外的墙壁上都挂满了玉米,这就说明这一年丰收了。人和鸡鸭,至少不会饿死。为了庆祝丰收,这一带还有过“尝新节”的习俗呢。每年十一月,晚稻刚刚成熟,村民便从田里割了一些稻子回来,碾成米,煮熟,然后杀鸡宰鸭,做成酒席,并请来附近的亲朋好友,一起尝新米。那一天,家家户户忙忙碌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说实在,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颜色了。我的小孩,还有许多的小孩,根本就没见过这样的颜色。这是生命的底色。城市已经彻底地抹掉了这样的颜色了。

也很遗憾,这么久我还没碰上他们过“尝新节”。

我和延桐,就坐在垂挂的玉米棒下,稍息。

金色的玉米棒在我们眼前晃。我们闻到了暴晒后散发出来的玉米的气息。

说不出是什么味道,但明白这是生命的气息。入冬后,其他杂粮少了,玉米就是鸡鸭的辅助饲料了。

延桐忍不住叹息:真好,秋天都浓缩在这里了。

他是诗人,随口都可以抒情。

当夜,酒后,延桐在我的山里日记本上写道:

山魂,树影,鸟吟,虫鸣,犬诵,鸡唱,还有鲜亮的阳光,洗过一样的月光和星光;更有被这一切簇拥着的严风华的小屋——止嚣庐,道人杨立章老伯的悟道之心……全像彩虹一样扑入我的世界。这个世界顿然又多了许多景致,被心灵悦纳的景致。用心拎起来,自然它们是沉甸甸的。

被大自然接纳的人,他是幸福的;和大自然和睦相处的人,他是喜乐的;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人,他是超然的。做一个自然人,他首先就是上帝的选民,更是时间里的神仙。我更深地窥见了风华兄朴茂、平静、安详、自在的秘密了。蝉蜕蝶化,圆转入神,我知道玄机究竟在哪里了。

自然,梦,酒,仙,这古代贤士看重的四大图景,一一摆在我的心里。看着它,心境渐次澄明。这澄明,折射着太多的思悟。山上的花正艳,思悟也正艳;山上的树在长,思悟也在长……摸得着星星,这是冀望。此刻,山站着,树站着,止嚣庐也站着,而我蹲着,蹲在一把木椅前面,蹲在一种空灵前面,不必说,你也知道了,我想着请木椅上坐着的时间,空灵里飞着的境界。境界。再说一遍,还是境界……

准山里人家 谭延桐

2005年7月17日

江哥和延桐,在我的日记本里似乎都说到“境界”或“道”的字眼。这样的境地,我一生都无法达到的,这我知道。我因此消受不起。在《黄帝内经》里,伯岐在回答黄帝的提问时说:“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今时之人不然也,以酒为浆,以妄为常……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伯岐说的是养身之道。在这座山里,只有一种自然的亲切,自然的素朴,自然的逍遥,而没有声色犬马,灯红酒绿。我遁入山林,是避免了城市里“以酒为浆,以妄为常”的得意和张狂,但无法像哲人那样,把世界上的事情想个遍,然后慷慨陈词,指点江山。我只是想把我的思想和日子理一理而已。就像吃一道菜,我只是想吃了它好送饭,让嘴巴舒服,让肠胃充实,而不是品。“品”是吃多吃腻后做的事。道或悟是高人要做的事。

第二天黄昏,门前的底坡里,忽然飘来了一群蝴蝶。蝴蝶不大,但每一张翅膀居然都是黄色的!一点点扇动的黄色,轻悠而散漫,散落在地面低矮的草尖上。时而凝聚不动,忽然又升腾而起。然而无论是何种的形态,它们的姿势都是自我而优雅,甚至还有些孤傲。

我不知道为何突然出现了那么多的蝴蝶。我到山里这么久,从来还没碰到过。

我和延桐正好坐在门前。他看得呆了。他说,这些蝶,像风一样。灵动,妙曼。

蝴蝶,像风一样,这是我亲耳所听的浪漫语言。

延桐有一张硬朗的脸庞。戴一副眼镜,目光锐利。此刻,他眼神和善,脸带笑意,望着那一群黄色的蝶,充满安详,充满遐想。

他没有了愤怒的神情,没有了愤怒的理由。

我想,当时他一定很想带一只蝴蝶回去。

他家里,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