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一路风景(1 / 1)

18.一路风景

曾带妻子和央子一起去过止嚣庐两次。在去之前,妻曾提出过疑问:我就不明白,那里荒山野岭的,你怎么这么有兴趣?我说,你不了解我。我就喜欢静,喜欢乡下的味道。

后来跟去了两次,她就没吭声了。那儿与世隔绝,清净,安详。央子到了那儿,爬果树,钻草丛,玩得忘乎所以;老伯前后忙碌,尽其所能招呼我们;她娘俩就像在家一样,没什么拘束。

她默认了那儿的美妙。

人之一生,多为生计所累。多数的人,累得不知所措,不知不觉,已是两鬓斑白,腰弯背驼。倒是有些人,总能想出一些法子,硬是为自己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来,避开烦劳,避开嘈杂,避开世俗,让心清一清,静一静。庄子是这样,嵇康是这样,张岱是这样,都不满朝政的昏庸,便通通躲进陋巷或山林,眼不见为净。但他们并非是从此就关闭了思想之窗,收起了腾飞的翅膀,放马南山,碌碌无为。庄子向人借粮,自织草鞋,穿粗布破鞋,却不忘书写他的“道”;嵇康遁入竹林,以耕田灌园、鼓风打铁为生,以“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欲。”为约束,故而得出了令后人趋之若鹜的《广陵散》《养生论》;张岱从贵族沦为贱民,“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莨,常至断炊”(张岱《自为墓志铭》),真所谓“乱世民不如盛世犬”,惨不忍睹,却成就《陶庵梦忆》、《夜航船》……可见,避世的孤独,使他们心灵更加空旷,目光更加深邃,身板更加坚挺。老子在《道德经》里多处提到静处之妙:“致虚极,守静笃”(尽量使心灵达到虚寂状态,保持这种宁静),“重为轻根,静为躁君”(重是轻的基础,宁静是躁动的主宰),“静胜躁,寒胜热”(清静战胜躁动,寒冷战胜炎热)。故我以为,人在得意时,就应该先为自己造一个港湾,于失意时,靠一靠,避一避,就心平气顺了。自然,这是一个人很秘密的思想和行动。它不需宣告,不需要理解,但也不容打扰。所以,很多时候,同事也好,朋友也好,家人也好,他们对你的习性、爱好、脾气、品格,都可一目了然,知根知底,但就是无法洞察你的内心世界。

这就必须经受孤独。孤独是一段心灵历程,慢慢地走过去,能感受出很多东西来。

所以,我坚定了我的行为。我不避世,但我需要静心,需要抗拒。心静了,抗拒了,目光就遥远和安详了。

好几年了,我都是在这趟慢车上来回的跑。列车上的工作人员,我几乎都看着面熟。我所在的餐车,其实就是列车员的休息室。他们一般都待在自己负责的车厢里,为旅客服务,累了就回来坐一坐,喝口水,然后又出去。到了吃饭时间,又回来,打了饭,吃完了又回车厢。车厢里有几个厨师,煮好了饭菜,就坐在位子上聊天。聊的都是在家时打牌、洗衣做饭的事,极平常。

这些人中,我只跟列车长答话。

我每一次都到餐车去坐。那儿人少,可以看书。累了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觉。

打照面多了,脸就熟了。终于,列车长就先开口了:

到哪下车?

上石。

去做生意?

不是。

去玩?

是。读读书,消消遣。

哦,那你是作家?

就算是吧。

列车长高个,略瘦,年纪和我相仿。自从互相认识以后,每次我来,都过来跟我坐,聊聊。他问我写书可以挣很多钱吧?我说不是的,写作挣不了钱。很多人并不知道,作家不仅不挣钱,还累人。作家其实就是没事找事,净想一些别人不想的事情,然后等人家睡着了就开始自己折腾,折腾完了就以为把世界上的事都看透了,都写透了,然后就变得心高气傲,目空一切,谁都看不起,谁都敢骂。

当然,有些作家是可以挣钱的。

看得出,列车长挺羡慕我。没事就往乡下跑,美其名曰体验生活,优哉游哉,写出了文章还得稿费。其实我也羡慕他,跑一趟车,可以休息三天。领工资,吃饭睡觉,不用想那么多。事实上,人活着,无论是富贵还是贫贱,都不要紧,关键是把自己的脑子弄开窍了,把事情想开了,就舒适了。他的房子很宽大,睡觉时只需要一张床;你的房子很窄,睡觉时也只是需要一张床。其实就这么回事。想通了就不必羡慕那个房子宽的了。

列车长揣摩不出我的心思,我也揣摩不出他的心思。他希望按时到站,我也希望按时下车。

在列车上认识了人,那感觉就不一样了。有好几次,列车长见我把茶水喝得差不多完了,就站起来帮我去加水,使得我心颤颤不好意思。我每次上车,也希望看到列车长。有一次,我和一位作家朋友同去。那次不顺,人多,走了很多车厢,都坐满了人。最后走不了了,后面的车厢被锁住了。而锁住的车厢却是空的。后来才知道,那些空着的车厢,是留给下一站的旅客坐的。作家朋友心直,也气急,便抓住列车员责问,为什么空着车厢不给我们坐?列车员被问得都躲开了。此时,又有一个列车员走来,朋友又抓住他,刚想责问,我一看,正是列车长!我叫他一声,列车长大吃一惊,连忙致歉:噢,是作家呀,对不起对不起……忙把空的车厢开了,把我们领进去。然后又把门关上。

这班列车上有一个女列车员,三十出头,长得端庄,文静,内向。平时极少言语。工作是很认真的,经常出去巡车。大概是渴了累了,才回到餐车歇一歇,很快又出去。有一次看见我在看杂志,便过来跟我要。“哦,是《小说月报》啊,给我看看?”我说拿去吧。

到站了。女列车员把书还我。我说,你留着看吧,杂志我有的是。她也不客气,留下了。

到了下个月,我又上了这趟车。还是看到了列车长和那位女列车员。我几次抬头,想与那位恬静的女列车员对视,可她竟然记不得我了!几次走过我的身边,都是目不斜视。不知她看完那本书没有?

大约半年之后,我在这趟车上再也碰不到列车长和那位女列车员了。也许他们已经调换了。

旅途都是这样,你只知道自己在哪儿到站,而无法知道别人从哪儿下车。你看到了很美的风景,但你又无法住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