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冷月侵身(1 / 1)

10.冷月侵身

我从未在半夜里独自在荒野上行走过。这是第一次。

昨天一早本来就打算坐慢车去上石的,没想到初中同学老禤突然打来电话,问我下午去不去凭祥。我同学是南宁电信局的工程师,他和几个同事要到凭祥施工,自己开车。既然顺路,又能省下一趟车费,何乐而不为?我便答应了。

没想到下午四点他们才出发。到了那儿,肯定天黑了。

六点,路过宁明,同学的领导手机响了。接完电话,他说,到宁明县城吃晚饭,宁明局的同行准备好饭菜了。

只得同去。

在壮乡,客人到了,主人必然要接待的。除了吃饭吃菜,还要喝酒。喝酒必然要客人有醉意,否则显得主人不热情。自然,这一餐饭又是少不了猜码喝酒。我在一旁干着急。到午夜十二点半,晚饭才结束。

到凭祥先路过上石。我打算让他们送我到上石镇就可以了,然后我独自走到山里。姑丈曾说过,车站到镇上的那段路不大安全,常有些粉仔在那儿晃**,不得已,最好不要走夜路。

同学知道我的意图,便说,一起到凭祥住一晚,第二天再回来不行嘛。我说,我不喜欢住宾馆。如果住宾馆,我就不来了。同学不解,说,我就是不明白,山里没水没电,黑麻麻的,怎么住!

各人心思各不同。我知道住宾馆舒服。但我之所以到这儿来,就是我已经不需要舒服了。

一个小时后,到上石。我打算到阿姑家借一把电筒,再进山。但当时天黑,对地形还不太熟,虽然找到了阿姑家所在的那条小巷,但已记不清阿姑家是哪一家了。附近几户人家的狗,听到了脚步,就旺旺旺的吠,我只得急急地离开。

狗吠总是让人害怕的。我便有些恐慌。还好,走出镇,发现通往林场的那条小路已经铺成水泥路了。这条路还是很窄,但地面平整,还有些反白,十分好走。一抬头,一颗半圆的月亮正悬在头顶上呢!原来,刚才一路看太多的车灯,下了车,两眼抹黑,不大适应,如今才感到四周银光一片。忽然想起在将要上坡的地方,有个石灰窑,窑口是堆放有一堆柴火的。到了那儿一看,柴堆还在!我扯出一根,握在手里,心才镇定下来。

上坡了,越走路面越显得白。这才感到这颗月亮出现得实在是时候。以往看月亮,只觉得那是天上一景,可望而不可即;而如今之月,竟离我极近,像是陪我夜行的一个同路人!我们不能说话,但我知道它一直在看着我。

镇里又有一阵狗吠声传来。声音很远,但急促、杂乱。

山路静极。月亮的银光洒得到处都是,像雾一样,在半空弥漫,尔后又飘然落下。粘在路边的树上,便见树叶也染上了银光。树干则是一根一根的挨着,黑黑的,看不清纹路,却整齐而肃穆。呼吸里,感觉空气也带有了银光,润润的,滑爽。

但远处的山却是一片模糊。看不清树影,看不见山脊,只是一团一团巨大的阴森。路树的阴影倒是衬托出眼前的那条小路更加银白,但白得有些虚假,仿佛一路都是阴谋。

这才开始觉得这月有些冷,冷得常常让我打冷颤。

我感到有些发虚。我想我万一正巧碰上了劫匪或盗贼,那可怎么办呢?

我听到了我的脚步声。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唦唦唦”的响,仿佛还有一个人跟着我的后面走。可回头又不见人影。我看到了我的影子,就在前面,仅一尺多长。

在寂静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孤独。

在孤独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恐惧。

在恐惧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疑心。

疑心重的时候,一切都存在危险。

我紧握了手中的柴棒。

柴棒本是柴火。但在有凶念的人手里,便是凶器。

我想,此刻的我最容易成为凶手。

魏晋时期,“竹林七贤”领袖嵇康,因不愿与司马昭合作,便独自躲到河南的云台山里隐居。整天弹他的《广陵散》,服用自己配制的五石散。后又被朝廷派来的人寻找,他又躲到别处去了。他在深山里,月黑风高,孤苦无援,会不会感到孤独和恐惧?

走了走,一路安然。渐渐就释然了:劫匪若是见了我,恐怕也得怕我呢。一个人半夜独走荒野,胆子比贼匪还大,不是贼匪也是不一般的人!

我把自己当作了贼匪。

有了贼匪之胆,就可以什么都不怕了。我把柴棒丢到了路边。这反倒走得轻松了许多。

“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关,方是大休歇。”身累只因心累,心坦然身自安然。

到家了。

虽然有月,但地形不是很熟,所以走得不顺。还好,身上带有一本新买的杂志,便忍痛一张一张的撕了,用打火机点着,照路。下坡,过木桥,上坡,到了“门寨”,便喊了一声“亚伯”,老伯竟很快应声,提着油灯,出来接我。

老伯见了我,既感意外,又觉心疼,连连说怎么这么晚才到呢,累了吧。我草草应了几声,直接到了厨房,打开饭桌的台罩,见桌面空空如也;铁锅里倒是剩有半锅的粥。我盛了一碗,吃了。老伯一直陪在我身边,看着我吃,与我寒暄。不一会儿,都各自回房睡去。

躺下后一想,今晚上实在是太冒险。如果万一遭劫,按我的性格,肯定反抗,结果不是你死就是我伤。而我竟然不顾一切地就来了。换成其他地方,就算是仙境,我也不会如此的冲动。那座山,还有山里的老伯,不知用了什么魔力,这般招引我,**我;我也竟然这般的痴迷,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那座山,那个老人,前世必然有过约定。

第二天夜里,月亮继续出现。当时的日记这样写道:“约早上五时便醒来。出门,见对面山间有下玄月,高出山头十来米。天星很大,也很明亮。空气清新。六时天已微亮。便拿出靠椅,双腿披一件衣服,边抽烟边看月……”

我不知道当时为何如此早醒,醒了之后我就一直坐在门口,看着这月亮胡思乱想。

感觉里,这时的月比昨晚的要温暖多了。

应该说,这个月亮与我有缘,我肯定会看到的,因为我本来就计划要到山里来。但如果不是推迟了行程,如果不是固执地坚持到山里,那恐怕就没有夜行荒野的经历了。有时候,无理的固执,往往意外地看到诧异的风景。

李叔同语录:“群居,守口;独处,防心。”防心,便是坚持操守,防止心绪繁杂。到山里已有大半年了,旅程单调,日子重复,我仍意趣依旧,不改初衷。但两年三年以后,甚至更多的日子,我还能坚持吗?

我不知道。

防心,不是两个字就说得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