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诗献给在扣林山英勇牺牲的一个年轻的战士诗人,我曾在阵地上,捧读过他浸血的诗稿。
一
由于你不只一次地扭断
死亡伸过来的坚决的手指,
由于扣林山上**霖的雨水
浸灭不了猫耳洞中的太阳和燧石;
所以,你偷偷写在干粮纸上的那些小诗
每个字,都插上了一双勇敢的神翼。
突然,你丢掉半截铅笔,
冲出猫耳洞,跃入你的机枪阵地:
枪声像扑翅的蝗虫飞来,一发照明弹,
让你看见食地兽凶残的牙齿。
立刻,你的子弹变成一头狮子的洪流,
狮子们愤怒的舌头啊,卷向哪里,
哪里就传来绝望的哭泣。
但是,在照明弹熄灭的那一刹那,
战士们生命的太阳也顿时被乌云遮翳。
等不及第二颗希望的星升上天空,
一朵朵年轻的玉簪花已经凋落于血地。
我们的诗人成了第九个牺牲者,
第九朵玉簪花啊,是谁把你培育?
二
你是南国农民的儿子,
父亲暴躁,母亲一个大字不识。
她只能用粗棉线纺出你的童年。
很少吃糖果,所以你不长龋齿。
你踏着苔藓和青草的小路上学,
柔韧的龙须草编成你的鞋子。
一个木瓜便是你甘美的午餐,
青藤舂成的粉,把你的天真吃腻。
但你从母亲的叹息中
听到岁月河流上曲折漂流的故事;
从父亲年年淬火的镰刀,你坚信
收获期终要到来,带着它的红叶。
说来奇怪,诗歌的神灵(她叫缪斯吗?)
她不去斗绝的花园寻觅心爱的花枝,
却沿着山羊在峭壁踏出的蹄印,
找到你作为她的弟子。
在地主大院改成的乡村中学里,
**不只一次冲越石灰剥落的泥墙。
在那里你建立自己的宫殿,
让春天的司阍,更早打开翠绿的门。
把你童年中养成的忧郁性格,
放到水仙花盛开的溪流中漂洗。
三
当你以优异的成绩准备报考大学,
茅屋中的喘息声却使你心灵颤栗。
多病的父亲已掌不稳犁耙,
妹妹尚小,母亲只有憔悴的眼泪。
尽管你也是颗嫩得滴水的青蚕豆,
依然不得不挑起家里沉重的担子。
在白发长者赞许的目光下,
在烟岚吐纳中,青山呼吸里,
黎明尖起耳朵,听着你打开门扉,
草鞋踏灭了昨夜残存的月色。
昨夜,你抵制了合欢树下歌声的**,
为的是有一小块时间献给缪斯。
唱山歌的乡村青年总是早熟的,
你却是这样迟钝,对那一位少女。
尽管乡村里多的是婚姻少的是爱情,
她却愿意依偎着你的胸脯汲取甜蜜。
但她微笑的花只能在你梦中开放,
你的感情被劳累折磨得冷如秋雨。
但是,当湄公河上空的秃鹫,
妄图把翅膀上的乌云抖落在中国南域。
你便毫不迟疑地穿上军装,
暴躁的父亲这次没有责骂儿子。
他尽量不让儿子瞧见他老寒腿的**,
咬着牙,稳步走向草籽花盛开的田里。
只是母亲呜咽地说:天啦,他才十七岁,
他的嘴唇上还没有生出软髭。
四
忧郁的战士也是勇敢的战士。
在西线,炮火冶炼出坚强的步履。
第一次战斗,你还不会使用机枪,
把它当成榔头向敌人的脑袋敲去。
一次攻占一个无名高地,
每分钟都凝成一部壮烈的历史。
进攻的道路变成血流的小溪,
主攻排只剩下两名勇士。
最后,七处负伤的排长扑向雷区,
用血肉之躯,打开一条道路让你冲刺。
你大叫一声跃上主峰,战壕里的敌军
尸体狼藉,活着的也只剩一个少女。
她的卡宾枪还来不及向你扫射,
你的刺刀已扎进她的身体。
当她披散秀发的头颅倒在你的面前,
你才发现她死亡的面容如此美丽。
顿时你惶恐地丢下手中的步枪,
把她轻轻放平在苦篙丛生的山地。
你忽然觉得自己有着可怕的残忍,
几颗泪珠,将阵地上烫人的硝烟滴湿。
当你回头看见血肉模糊的排长,
想着他住在傣家竹楼上新婚的妻子,
从此只能空伴夜色缠绕的象脚鼓,
爱情的月亮变成块冰藏在她的心里。
顿时愤怒的狂潮又在你心中掀起,
不!残忍的不是我,正是强盗们自己
他们践踏我们土地,仇视我们民族,
使多少香魂空守,边寨的百姓流离。
当天晚上,你就给家乡的少女写信,
狂热地说:我爱祖国!我爱你!
我爱祖国!我爱你!
我爱祖国!我爱你!
五
半天的战斗,走过生命中最崎岖的路。
从此你的目光深沉,像两只潭池。
撤退后,你们又收复了扣林山,
并且长驻这云缠雾绕的高地。
仿佛是雷神和雨神造就的一座高峰,
一年有九个月它浸在令人窒息的雾瘴里。
多少长夜,只能裹着雨衣站着睡觉,
山鸟也不能唤回那无法接近的梦寐;
更常常有那些披着夜色而至的强盗,
变成骷髅的花,开放在草丛里。
这一切都使你想起家乡的青山,
清清的泉水在温柔的雾中藏匿。
少女的山歌,在峰峦中缭绕,
爱情的梦在暮霭中把树丛寻觅。
但你不只一次放弃下山探亲的机会,
恳求留在山上和暴戾的死神对峙。
面对五百公尺外强盗的枪口,
你诗情的小牝犊扬起银蹄。
但你只能在废纸上写你的小诗,
而不敢奢望去买一本稿纸。
因为父亲做梦都想买的一头水牛,
妹妹欢度节日所企望的一件新衣,
全靠你每月少得可怜的一点津贴,
一分一分地攒起啊!
可是,当令人肠断的清明,
雨蒙蒙的山中响起杜鹃的哀啼。
你却慷慨地买一瓶烧酒,几包香烟,
携到鲜花簇拥的战友的墓地。
按我们中国最古老也是最庄严的风俗,
向这些永别了你的血性的男儿奠祭。
每一座坟头上洒几滴芳醪,
一支支点燃的香烟插进墓碑的缝隙。
直到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
你才蹒跚地、蹒跚地离开墓地。
你回到自己的猫耳洞中,
无尽的思念变成一只只白色的鸽子。
你将从墓地采回的一朵微末的春花,
寄给远方的姑娘,并附上两行絮语:
这是一颗烈士的灵魂,请你永久地
永久地珍藏它,珍藏祖国的荣誉。
可是,谁料到你刚寄走自己的情思,
还来不及蘸着南方的绿意再写一首小诗,
你诚挚而又英勇的灵魂,
竟也这么快地,这么快地
随着白鸽子飞去。
六
你面前躺倒十一名强盗的尸体,
但妄图捏碎太阳的死神也把你偷袭。
停止呼吸,但你没有闭上眼睛,
你要看清楚那带你而去的死亡,
究竟要飘向哪里。
它专横地要把你带进一丛荒草,
你却躲开它,向久别的故乡飞去。
重见到骑在急流上的独木桥,
重见到艳若朝霞的那一树相思;
重见到比父辈还要佝偻的那具木梨,
重见到你日夜思念的那一位少女。
哎呀,那不是追荐亡灵的歌声吗?
为什么他们一再哭喊着我的名字?
难道我已死了吗?不!我没有死!
我只是飞升,去造访缪斯的幽居。
我比一般人获得了更高的生命,
我将用另一种语言为他们写诗。
遗憾的是,我再不能回到他们当中,
除非遥远的梦带给他们一只白鸽子。
苍老的父亲呀,我不能和您一起耕耘了,
衰弱的母亲啊,我再也不能侍奉您的朝夕。
啊,还有你啊姑娘,让更多的来不及
说出的爱,留在你水晶样的眼睛里。
让那朵微末的春花在你心上盛开吧,
爱它芬芳的人,该是你新的知己。
啊,亲人们,再不要哭泣吧,
明天的太阳一定会更加美丽。
因为缪斯正在用新的歌声将它祝福,
在那支歌里,我将升入最高一节音域。
1982.10初稿于昆明
1983.5改定于武汉
发表于《长江文艺》198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