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朋友问我:“你的《山道弯弯》是怎么‘弯’出来的?”我说:“我是在故乡的山道上捡的。”是的,我的每一个作品,都是生活启迪我的。
就说说收在这里的几个中篇吧——
一
我是一个山民的儿子。
我对大山和生活在大山里的山民,有着深深的恋情。我的多数作品都离不开山,离不开山乡,离不开山民。最近完成的这部《山女泪》,就是这样。
前年秋天,我接到一份电报,是山乡的一个亲戚打来的。说是她丈夫病重,很思念我。
我启程了,到那个山乡小城的医院里去看她和她的丈夫。那天,从医院里出来,她送我到县招待所。坐在我的房子里,她谈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十八岁的时候,一位堂姐去世了。不久,由家里包办,她嫁给了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堂姐夫——她现在的丈夫。婚后第二年,家乡解放了,她担任了村妇女主任。在宣传新婚姻法的时候,有人对她说:“你男人比你大这么多,你应该和他离婚。”她动心了,请工作队的同志代笔,给她在外地的丈夫去了信,要求离婚。她丈夫收到信后很着急,接连给她来信,诉说心里的忧伤。正念初中的丈夫前妻的儿子,也给她来信说:“妈妈,你不要走。你走了谁来给我们做鞋缝衣……”她的娘家人也来做工作。她终于回到丈夫身边,接着,又在城里参加了工作。
一九六二年,她丈夫和单位领导闹矛盾。此时,他已五十多岁,身体又有病,便被强令退休。将近八十岁的婆母住在老家。老人思想守旧,怕把骨头丢在外面,不愿出来居住。于是,领导又动员她退休。她想到八十高龄的婆母,便同意了,遂和丈夫一道回老家,去尽一个儿媳的责任。
婆母去世后,儿媳又要分娩。她便和丈夫离开老家,到儿媳工作的单位去带孙娃子。此时,她三十来岁,自己没有生育过,却开始学着带嫩毛毛了。
生活,不断给她出难题。第二个孙娃出世才三个多月,儿媳竟病故了。抚育两个孙娃的担子,全部落到了她的身上。后来,儿子又娶了媳妇,家庭的构成复杂了,新的矛盾产生了……
孙娃长大了。丈夫老了,常常生病。她又细心地照料着丈夫。这次,当她听说丈夫患的是不治之症——肺癌时,一下子昏倒了。可怜的女人,当然会担心:她把生命的大半都奉献给这个家庭了,现在老了,丈夫再一去世,自己在这个家庭里还会受欢迎吗?
听她说到这里,我的心格登一动,似乎从这个普普通通的女人身上,看到了一些什么。我在心里默默地思索着。
她担心的事,终于出现在生活里。丈夫去世后,那位后来的儿媳,把她看成是家庭里一个多余的人。她来找我,要我陪她到当年下放他们的单位里去上访。因为她是一九五三年参加工作的,不属于那次下放的对象。她要求复职或者按月发给点生活费。她自己无儿无女,生活已无依靠。
我陪她去到那个单位。在几天的上访活动中,我酝酿着这篇作品的初步构思。这时,甘肃人民出版社准备出版我的中篇小说集子,来信问我还有没有新作。于是,我连忙动笔,特为他们写了这部小说。
这部小说原先的题目,叫《无名山女传》,意思是为一个默默无闻的山村妇女作的小传。题目写出后,自己感到不满意,觉得俗气了,但一时又想不出好题目来,只好这样寄给编辑同志了。
没有想到,数千里以外的编辑同志,收到后,除了对整个作品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见外,还和作者一起,苦苦地思索这个题目。《山女泪》这个题目,就是甘肃人民出版社那位没有见过面的编辑同志为我出的。我很满意,非常感激,并接受了他的提议——以此作为这本集子的书名。
二
三年前,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我和煤矿上的干部、工人在坪地上歇凉,扯着乱弹。一个辛酸的故事流进了我的心里:某煤矿的一个矿工牺牲了,其弟顶职进矿,其妻改嫁给其弟;不久,其弟也牺牲了……
这个女人的不幸,引起了我深切的同情。当时,我真想去寻访她。但是,我没有能见到她,就调离了矿务局。几个月后,我回矿山采访,住在一个工区的招待所。这个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只有一个年轻的女同志。会计是她,服务员也是她。她工作很负责,待人热情和蔼,但是言语很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工区办公室秘书告诉我:她的丈夫因公牺牲两年多了。别人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是不答应。每个月带着孩子去看望一次公婆,把节约下的钱交给公婆。
秘书随便说的几句话,却像烈酒一样使我醉心。我感到全身发热起来。我踱步到楼房走廊的栏杆前,翘首眺望着沸腾的矿山:井架上,天轮在飞转;电车道上,矿车在奔驰。我思想的轮子,也随着天轮在转,随着矿车在跑……
我们的煤矿,比起旧社会来,生产条件是大大地改善了。然而,由于环境的特殊,不幸的事情仍难免发生。社会上许多姑娘因此不愿嫁给矿工。煤矿工人,长年累月地劳动在矿井里,没有享受自己应得的那份阳光的温暖,然而,他们却用自己的双手,从地层深处取来煤炭,给人们以阳光之外的温暖。爱情,对这些为人们贡献光和热的煤矿工人来说,显得多么不公平啊!
一种对矿工的崇敬爱慕之情,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我想写写这些普普通通的矿工,写这些把爱情献给矿工的平平常常的女人。这时候,一些我平日认为不能上“文学作品”的普通矿工和他们的妻子,骤然间变了,就像是一块黑不溜秋的煤块,倏地投进了炉膛,吐出了腾腾的烈焰。他们的心灵,在我的眼前闪起光来,一个个普普通通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向我迎面走来了:他,一九五八年进矿,二十多个春秋寒暑,没有请过事假、病假、伤假。八千多张日历上,都记录着他为社会主义做出贡献的鲜红的数字。二十三个春节,他都是在地层深处的矿井里,在呼呼的电煤钻声中度过的。她——一个普普通通的苗家女,二十八岁时,人生的不幸落到了头上:丈夫因公牺牲了。留给她的,是四个年幼的孩子,大的九岁,小的才一岁半。对于一个年轻女人来说,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她丈夫是湘西人,在这个矿上工作的湘西老乡,鼓动她向矿上提要求,将丈夫的遗体运回老家去安葬。应该说,这个要求是不过分的。当领导上来征询她的意见时,她流着眼泪说:“运回湘西,国家花费太大。他在矿上工作十多年了,生前,他爱这个矿,死后,就把他埋在矿区的山上吧。我们母子守着他……”简短的几句话,说得矿领导眼泪直落。当领导上进一步问她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时,她说:“我不能趴下吃社会主义,我要站起来干社会主义。给我工作吧!”她工作了,当上了食堂炊事员,挑着油饼油条下矿井,把热饭热菜送到矿工手里。她用出色的成绩,赢得了广大矿工的赞扬,当上了矿、局的劳动模范,并出席了全国煤炭工业战线的群英大会。她那张端庄、秀丽的照片,印到了《全国煤矿英雄谱》上……
我更熟悉这样一个女工:她文化不高,大小会议上从不敢发言,说一句话,脸都会涨得通红。正当她和一个工人热恋的时候,一场火灾,把男朋友的铺盖烧了个精光。一位领导同志开玩笑说:“结婚吧!结了婚,两人就只要一套铺盖了。”果然,他们就这样结了婚。婚后不久,男方的母亲生病住院,接着亡故。家里原来什么准备也没有做,一没棺木装敛,二没分文积蓄。这时,她把自己婚前积下的二百一十八元钱的存折交给爱人。又和她叔父交涉,借了叔父家一口棺材。安葬婆母后,她又把爱人十一岁的弟弟接到矿上读书。至今,她参加工作多年了,手腕上连一块普通的表也没有……
一个接一个普普通通的矿工和他们的妻子,在我的面前汇集。他们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是,他们的行动,却体现着我们民族的传统美德。他们都有着一个多么美好的心灵啊!
矿山沸腾的生活冲动着我。我怀着一种对矿工、对矿工的妻子的敬慕心情动笔了。这,就是中篇小说《山道弯弯》。
三
一九六八年夏,我从部队复员回到故乡的煤矿。有一天,黎明时分,食堂门口突然传来鞭炮声,接着是婴儿的啼哭声。人们跑出来一看,食堂外面放着一个箩筐,箩筐里装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这是一个女婴,没有人收养。怎么办呢?生活,给刚刚联合起来的矿山“造反”组织成员们出了个难题。
主意终于想出来了。三天以后,食堂门口贴出了一张“勒令”,勒令这个矿务局的“头号走资派”党委书记带养这个孩子。当时,这个老干部和他的老伴都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了,而且自己有八个儿女。他们老两口,又双双蹲在“牛棚”里。怎么个带养法?无奈何,他们就从老书记的工资中,每月扣下四十元,请一位汽车司机的爱人带这个孩子。几个月后,老书记的妻子(一位处长)出了“牛棚”。她去看丈夫时,这位老书记说:“我们既然认了这孩子,就要尽到做父母的责任。你把孩子抱回来自己带吧。”老书记的妻子,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婆婆了,陡然又带一个才几个月的嫩娃娃,其困难可以想见。
孩子一天天地大了。到了三四岁的时候,进了幼儿园。有一天,不知为啥事,她和一群男孩子骂起架来。男孩子们骂她:“你不是你妈妈生的,你是捡来的野崽,捡来的野崽!”下班的时候,那位老处长去接她,她抱着老处长的脖子问:“妈妈,我是你生的吗?妈妈,我就是你生的呀!……”那位同志眼泪刷刷地落下来,连连点头,说:“你是妈妈生的,你是妈妈生的……”
八年过去了。“四人帮”粉碎了。矿务局的老书记调省煤炭局任副局长了。搬家的前两天,他家里突然来了一位农村妇女,带来了两只母鸡,几十个鸡蛋。老书记心里有数:这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认孩子来了。老书记说:“孩子八岁多了,你如果要留她在身边,就领回去吧。”农妇流着眼泪说:“不,不!我是来谢恩的!你们是孩子的恩人,孩子应该在你们身边。”
孩子还是跟着老书记一家到省城去了。不久,我也调到了省城工作,经常见到这位老书记,也不断看到那个孩子。每当见到他们的时候,我心里总要热乎一下。想写他们,但似乎又觉得少一点什么,一直没有动笔。
一九八一年春,我以报社记者的身份,到北京采访一些湖南籍的革命老干部。一位女红军战士,对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她生下孩子二十多天后,就长征了。带着孩子行军打仗,困难重重啊!尤其是通过敌人的封锁时,就更难了。孩子不懂事,万一哭叫起来,就会暴露目标。于是,每次过封锁线时,她总是等孩子熟睡以后,将**放到孩子嘴里,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一个月后,她终于把孩子带到了延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这样小的孩子,难免不影响一点工作。她所在部门的领导就批评她,要她把孩子送给当地的老乡。她哪里舍得呢?孩子是同她一起经过长征的啊!有一天,她抱着孩子去找周恩来同志。她还在窑洞门口和卫兵说着话,周恩来同志就走出来,一把抱过她怀里的孩子,连连说:“我们的小英雄,经过长征的小英雄呀!”她听着周恩来同志的话,热泪刷刷而下:“周副主席,你还说小英雄哩,我都要把她送人了……”周恩来同志敏感地听出她话中有话,忙说:“送人?她可是我们红军队伍中经过长征的最小的一个孩子。这要问问我们党同不同意,问问在前方打仗的红军战士同不同意?现在,母亲需要休息,孩子也需要休息。我代表组织,批准放你一年的假,好好带养孩子……”
这个故事流到我的心里的时候,我的心又热起来,前些年我目睹的那个故事又回到了眼前。经过长时间的“艺术消化”,终于写出了《山雾蒙蒙》这个中篇小说。
四
《小路遥遥》是带有自传色彩的东西。“自传色彩”并不等于自传。最初萌生出写这个作品的念头,是在一家出版社的内部刊物约我写篇谈自己创作体会的文章的时候。拿起笔来,一个一个自己见过的和没有见过的编辑同志的形象,便浮现在我的面前……
一九六五年,我在部队刚学习写作不久,就把自己的一篇习作寄给上海的《收获》杂志了。生活阅历比我广、社会知识比我多的副班长知道后说:“你,真有包天的胆啊!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老作家们发表作品的园地。你,二十不出头,嘴上没有毛,刚刚握上桨,就闯太平洋?”
我真害怕了,一颗心缩得紧紧的。
十天!短暂而漫长的十天,担心加紧张的十天,悄悄而又不安地过去了。我发出邮件后的第十一个朝霞漫天的早晨,文书递给我一封信,信封上有两个鲜红的草书字:收获。我颤抖着双手拆开信封。这是一张三十二开的小纸,纸上的字体既不漂亮,也不清秀,一字一句却像烈火一团:“作品写得不错,经研究,我们决定采用。第四期是小说专号,你这篇争取发表在小说专号上……”
我和这家刊物来往多了。每回,都是那种既不漂亮,也不清秀,一字一句却像一团团烈火似的字体。他(她)热情地接待我的每一份稿子,经常给我写来热情洋溢的信,并密切注意我在全国其他报刊上发表的习作。有一次,我在《羊城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小说,他(她)便立即给我写来一封信,说:“看到你在《羊城晚报》上发表的新作,很高兴……”
信,一封又一封。每一回,都激起我对他(她)的多少敬慕之情啊!他(她)叫什么名字?我多想知道这个名字,记住这个名字呀!一腔深情鼓动了我的笔尖,我写信去问他(她)的名字了。很快,收到了回信。信中有这样几句话,叫我永生难忘:“作为一个作者,想知道经常和自己联系的编辑的名字,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而作为一个编辑,对作者的这种信赖,深表感谢!编辑部有规定,编辑的名字不宜对外宣传。好在我们是战友,说不定以后还能见面呢!这里,我告诉你一个字:我姓钱……”
我终于见到了“老钱”。不是上海的那一位,而是湖南人民出版社的编辑。
一九六八年,我从部队复员到故乡的一座煤矿当矿工,在那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粉碎“四人帮”后第一个春天里,我根据自己的生活积累,动笔写一部反映煤矿工人生活的长篇小说。初稿完成后,寄给了湖南人民出版社。很快,出版社写信给我所在的单位,为我请假修改这部书稿。接着,我又接到责任编辑高彬同志的来信,约定时间来家和我面谈修改意见。那天,我冒着毛毛细雨,准时到车站去接他,却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第二天又扑了空,第三天还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时候,收到了出版社领导同志的来信。万万没有想到,老高就在赴我处的途中,摔断了腿。那天他在湘潭看望一位作者后,背着书稿连夜奔车站搭车来我处。夜茫茫,雨纷纷。他眼睛近视,在一处灯光昏暗的地方,不慎跌进了一条很深的污水沟。过路的人跑来扶他时,他一双手正在地上摸着,嘴里直叨叨:“我的书稿,我的书稿……”
他找到了稿子,看到它用塑料袋装着,没有被损坏,才嘘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笑,想站起身来。可是,他怎么努力也站不起来了。人们把他抬到医院,一透视,发现右腿骨折断了。
我赶到医院去看他,心里是多么内疚啊!我来到他的床前,还没开口,他却先说话了:“耽搁你了。要是我这次不出事,你的作品修改的进程会快一些……”
叫我怎么说呢?这部书稿,我只不过费了些墨水,熬了些夜,耗了些心血。而一个编辑,却为之付出了血的代价啊!
我忍不住了,动笔写开了,写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感到,我笔下的戴真真,远不如现实生活中那些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编辑们!我仍然深深地感到内疚……
我是一个笨人,写作也是用的笨办法。每一部作品,都是沸腾的生活推动我的笔尖的。
这,就是我对于读者的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