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地,我被推到湖南省作协党组书记的位置上。有人说,你“捞”了,弄了个厅局级干部做做。而我……怎么说呢?
参加工作以来,我曾多次变换工作。只有一次工作变动,是我自己争取的,那就是做专业作家。哪知,我调到作协从事专业创作不久,新的一次作代会召开,我被选为副主席,因我是副主席中最年轻的一位,又被大家“拉”出来做常务副主席。好在那时作协只是文联下面的一个协会,又有秘书长站在前面,常务副主席又有两位,老同志照顾我,每年只值五个月班,我仍然是半个专业作家。省委号召作家们下基层兼职深入生活,我头一个报名,到湘中一个工业新城——冷水江市兼任市委副书记。在那里,我见到了许多老朋友,又结交了许多新朋友,我感到无比的充实,不断有创作题材涌上心头。我先后写出了长篇《山野情》、《美仙湾》和许多中短篇小说。我还随时实录生活中的所见所感,写了一批宣传这座城市建设成就和先进人物的纪实文学作品在各报刊发表。为此,我被评为全省宣传系统的先进个人,当选为党的十三大代表。这是我的心态最佳的时期,也是我活得最充实、最自由的时期。
冷水江市两年多的生活,在我的心头“沉淀”为一部新的长篇小说:《小城·风流岛》。编辑们来组稿,我和他们谈起这一酝酿中的长篇时,他们拍手叫好。有几天,我一连收到四封电报,都是出版和影视单位的催稿电。我这时也坐卧不安,感到已到“不吐不快”的“火候”了。于是,我背着一大叠稿纸去了益阳(这时我已转到益阳深入生活,仍然兼任市委副书记),准备两个月后,背一部长篇书稿回来。
下去没几天,电话催我回来。省委负责同志找我谈话,说省委已决定了作协党组的组成人员,要我担任作协党组书记。早在两年多以前,领导上就向我透风,要我做出“牺牲”,到文联党组来工作,我曾恳切地对这位领导说:“我真不甘心,我还想在创作上再冲刺一下。不能向前迈出一步,哪怕迈出半步也好。”后来,省委派另一位同志来文联党组任副书记,我感到由衷地高兴。这一次,我又想申辩,被一把抓住:“不要说了,省委常委已经决定了。”我就在这种思想状况下,上任了。
我虽然兼任过市委副书记,但坦率地说,那是看别人做书记,自己有点什么感受,就写点什么。我虽然担任过几年作协的常务副主席,但多是管一点创作上的事,没有太多的实际工作锻炼。如今,文联和作协分家,矛盾泉水般涌出,我躲也躲不开。作协从文联搬出,迁到新址。这新址只是一个基建工地,五年前买下的地皮,突然又要涨价,价格翻一番多。我们哪里能拿出数十万元钱?对方告到法院。法院三次开庭,我们老老实实到庭接受“审判”。以前分管基建的同志曾许诺别人搞多少吨水泥,如今他们上门讨债来了。我只好马上拿出一本自己著的书,请这位不曾见过面的小青年“雅正”,才暂时把他打发走。新址只建了一栋宿舍,许多作家和干部尚未搬进,又无处办公,还要再建一栋办公兼宿舍楼。我一家一家去叩头、烧香……一些聘任的青年作家,本来都是我很好的朋友,现在无形中和我对立起来了,我感到很是委屈。我过去没有经过“官场训练”,没有学会诸如“研究研究”之类的行话(老实说,我以后也不打算学),回答别人什么问题,直率、干脆,不拐弯,常常无意中就把朋友得罪了。作协机关工作人员少,有段时间,作家们家里的厕所漏水、电灯不亮,都来找我。我是煤矿工人出身的,性格也像煤,平时,像一块没有燃烧的煤,沉静,老实;一旦来气,就像投入了炉膛的煤,浑身冒火。有一次,一个聘任作家来电话,说他家的煤气罐没有气了,原单位不给换气。我答应给他们领导人打电话,或明天到他单位联系。他说,怎么能等你来联系,我十一点钟就要煮饭。我一听,火了:“难道要我马上给你送气来不成?你也写小说,我也写小说。我写的小说比你写得还多……”看看,我多么不像一个党组书记!
是作家当然会不甘寂寞。我有时也想偷一点时间写点东西,不写写,手痒呵!可是,常常刚拿起笔,就有人敲门,或者有电话要接。我心里真烦,常常在家里莫名其妙地骂妻子,骂儿女。有时我一个人在家,会突然对着墙壁大骂。
好心的朋友开导我:如今的你,不是过去的你了。说话、办事,都要想到自己是党组书记。天啦!党组书记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呵?难道想发火的时候不能发火,想哭的时候不能哭,想笑的时候不能笑,想说的时候不能说吗?
朋友的话毕竟是友善的,我下狠心要改改自己。一逢有人来找,不管自己当时的心情怎么样,立即笑着迎上去。我想,那准是“苦恼人的笑”。人,这样活着,是多么的别扭,多么的不自由呵!
我是一个作家。是作家,当然要写作,作品是作家的生命,没有作品了,作家的生命就终结了。但我更是一个共产党员,首先要服从党的安排,要把党的事业当做自己的第一生命。我如何既做一个好党员,又做一个好作家呢?我真惶惑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