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风云(二)(1 / 1)

钏影楼回忆录 包天笑 2019 字 1个月前

关于袁世凯重新出山的一段历史,《留芳记》却有记载。

当我在北京搜集材料时,颇得到当时接近人物的传述,历观后来各家笔记野乘,也未见记述,今且录之如下:

袁世凯自从退归林下,由项城移居彰德,说是杜门养病了三年。可是他野心勃勃,急思发展,哪一天忘记了自己在清廷的权威?说什么圭塘唱和,洹上钓游,只不过附庸风雅,招几个书呆子排遣排遣,遮掩世人耳目而已。可知道他此中岁月,实非闲暇。他也知道这清政府是搞不好了的,想到了两宫宴驾,为了戊戌政变旧怨,把他驱逐出来,他也不免怀有仇满之志呢。

在这个当儿,便是革命党人,也有好多和他暗中接洽的,东西洋留学生回国,常常有绕道到彰德一访袁世凯的,他也一一与他们周旋,而且时有馈赠。最凑趣的,当时有一位河南候补知县姓何的,他是一位星象家,每天从半夜里起来望气,逢人便说:王气在中原,总是中州一带,要出帝王。从本年(辛亥年)五月间就嚷起来了。加着许多名士,凡清廷不能容纳的,都向彰德奔走,真个如水赴壑。直至武汉民军起义,各省响应,北京政府,一天要接着好些急电。亲贵中不是些老朽,便是些童,正在束手无策的当儿,那彰德府沉几观变的那位枭雄,也正在跃跃欲试了。

那时候,有一位袁府里的表老爷张镇芳,他很知道这位老表兄的心事,特地到彰德府来访袁世凯,便道:“四哥!你的时候到了。在这个当儿,还不出去,等待何时?人生世间,机会最要紧的,但机会却一瞬即去,非把机会捉住不可。”袁世凯道:“你的话是不差,可是一个人的出处,也不宜太轻躁,难道人家不有求于你,便可以炫玉求售吗?”张镇芳道:“兄弟有一个意见,我瞧现在的时势,他们满洲人是搞不好的了,各省都在蠢动,好比一间破屋,骤经大雨,各处都在漏了,他们又无法补漏。那个摄政王是一无主张的人,尽那班号称亲贵的小弟兄胡闹。其中还是老庆王说话有点儿力量。只是他近来越老越贪,他别的都不管,只拼命地要钱。你四哥如果愿意花这几十万银子,孝敬孝敬他,他还不和你尽力在里面帮腔说话吗?”

袁世凯点头说道:“你的计划,我难道不明白?花一些钱,那是小事,我向来不爱惜的。只是这一番,我不出去则已,要出去时,非大大干一下子不可。我们老弟兄,可以无话不谈。别的我都不放在心上,就是外交上,我还不敢说有十分把握,但也有七八成地可以靠得住的。英国公使朱尔典,咱们是老朋友,不用说,他是一定肯帮忙的。记得三四年前,他还和我说,既是满洲人搞不好,何不自取之,那你们倒可以中兴一番。这话出于外国人之口,他竟肆无忌惮说了,要是在中国人口中说出来,岂不是大逆不道吗?我就怕那日本小鬼,素来和我有恶感,他们要是从中捣乱起来,也很是麻烦。不过在日俄之战里,我们帮他们的忙不少,还不能尽捐宿嫌吗?至于美、法、俄、德,这都不足虑,以我眼光看来,欧洲各国,互相猜忌,只怕战祸也就不远了。讲到兵力,这不是胡吹一句,谁不是我手下的人,就有几个乳毛未干的娃娃,正不在我心上。前天荫五楼在这儿,我瞧他一点也没有什么把握,他还意气飞扬,说什么先打开一重门,只怕未必吧。凡事总要先谋定而后动,我早知道,他们呢,总要找到我,也不过迟早之间罢了。你既想到此也好,里头烘托,当然好得多,发动可以快一些,不然,迟则生变,也是很可虑的。明儿汇四十万银子,这事就托你办了吧。”

不多几天,张镇芳到了北京,找到了路子,把四十万银子送进庆邸去了。那个庆亲王奕劻,是个耄而好货,越老越贪的人,自然把四十万两银子笑纳了。他想:“到底是袁慰亭,他惦念我老头子,不走门路则已,要走门路,总是我的主顾。而且手笔也大,不像人家要他五万、六万,已是满头大汗,他一送就是四十万,就这一点瞧来,足见他是能办大事业的人。而且现在中国各大员中,如袁世凯这样的,还有几个,所有外面统兵的官,哪一个不是他的人。他们只是闹着小孩子脾气,和他作对。我想这一回,非力保他起用不可。”

这时老庆王已吃了袁世凯四十万两银子的迷魂汤,心中只有一个袁世凯,想现在先收了他四十万,将来他上台以后,与他合作,还不知可有多少哩。那时北京清政府,虽派了荫昌应敌,但是大军未曾报捷,而各省独立的急电,又似雪片飞来。摄政王载澧,惊惶万状,便召集了各王公大臣,商谈办法。那个时候盈廷聚讼,你一言,我一语,莫衷一是。有人说,现在陆军大臣荫昌,亲临前敌,让他先打几仗,要是能把汉口和汉阳两处夺回,武昌他们当然守不住了。有人说,现在的事,不但是湖北一方面的,各处都乱动了,我们要统筹全局,方能有效,否则就有顾此失彼之虞。也有人说,我们国家练兵数十年,秋操也开了好几回,现在陆军学堂里毕业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难道几个革命党小子都不能打退吗?也太丢人了。大家纷纷议论了一阵子,都是不着边际的话,也没有一个办法。

老庆王想这是我说话的时候了,便站起来说道:“我有一个意见,说出来愿与诸位讨论。”大家齐声道:“王爷是公忠谋国,老成远谋的人,定有高见。我们都愿意聆教。”庆王道:“欲平此乱,我想只有一人,就是那退职回籍的袁世凯。”大家听得此话,不敢作声,只偷眼儿望着摄政王,摄政王也默然不作一声。老庆便继续说道:“谋大事者不记小仇,当初齐桓公对于管仲,尚忘射钩之耻。现在大家想想,可以当此重任的,除了袁世凯,还有何人。自从他小站练兵以后,各处统兵大员,谁不是他的部下人,由他出来号召,可以登高一呼,四山响应。荫昌虽为陆军大臣,论起资望来,那是远不及他呢。据诸位说,现在陆军学堂毕业,及出洋留学陆军回来的人也不少,以我瞧起来,这些娃儿们都靠不住。别的没有学,都学了些洋人的邪说谬论,只怕都是革命党。即使不是革命党,也和革命党一鼻孔出气了,这哪里要得。还有一说,我朝自入关以来,待汉人也不薄,所以屡次内乱,都由汉大臣平定,长毛闹得那样厉害,也是老佛爷信托了曾国藩一班汉大臣平复的。依我的主意,惟有起用袁世凯,使他平乱要紧,旁的事我们慢慢再议。”

当时也有附和着老庆的,也有依违于两可之间的,也有沉默不语的。摄政王说:“这事我们不能拿主意,只有奏明太后,共同商议。”可怜那个隆裕太后是个忠厚懦弱的妇人,她听说革命党起事,要打进北京城来,早已吓得慌乱无主,现在只要能平内乱的,不管是袁世凯也好,方世凯也好,都可以迁就。过了几天,就下了一道上谕,湖广总督,着袁世凯补授。这电谕到了彰德,袁世凯知道四十万银子在那里说话,已经发生效力了。可是他还要拿乔,不能叫他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也须要装出一点儿身份来。便拟了一个不能奉诏的电报,大致是说:“足疾未愈,衰病侵寻,恳请另简贤能,当此重任”云云。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清廷也分为两派,一派自命为老成派,以庆亲王奕劻领首,汉人中如徐世昌等辈,亦属于此派,都瞧不起那班新进人物,说这班人都靠不住,只是在那里胡闹。所谓新进派人呢,像那时的肃亲王善耆,以及军咨使良弼等,自命为满人中开通人物了。他们也知道现在时势,单靠满人是不能成事了,因此平素间,也常发融和满汉的论调。无奈这大清国二百六十多年来,汉人吃了他的苦头,真是擢发难数,种族之见愈深,报复之机愈迫,补救已是来不及了。

不论这新进派,都是不赞成袁世凯的:第一,他们说袁世凯是个老奸巨猾,野心难制,如果他一朝得志,满洲种族恐无噍类矣。第二,他是反复无常的小人,就照那戊戌政变的一役,阻遏新政全是害在他的手里,使德宗(谓光绪)幽居,一生抬不起头,可谓罪大恶极了。第三,他们知道北洋兵权,全在他的手中,看定袁世凯是生有反骨的人,一旦反戈相向,将何以制裁他。还有一种不明事理,迷信法治的说道:“国家自有制度法律,不能让他因此跋扈,即如德宗殡天,只一道上谕,就驱逐他出京了,将来也可以重演一回。可是在此世变岌岌之中,哪里能让你从容不迫地高谈制度、法律呢?”

记得我当时的《留芳记》写到此,也还记着资政院里的一班君主立宪派(简称君宪派)还迷信着立宪两字,以为宪法一立,各处的民党冰消瓦解,当时宪政的党魁是谁呢?他们自然公举主张变法,力图维新的梁任公了,此外便是汤济武、林长民等一流人。那时已与满人中的善耆、良弼、载涛等所谓联络者已联络一气了,而且上达摄政王以及各亲贵,以为宪政一颁,革命不致复起。他们还拟定了宪法十九条的信条。

这信条上怎么写的,我今摘录于下:一、大清帝国之皇统,万世不易。二、皇帝神圣不可侵犯。三、皇帝之权,以宪法规定为限。四、皇帝继承之顺序,于宪法规定之。五、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皇帝颁布之。六、宪法改正提案权,属于国会。七、上院议员,由国民于法定特别资格公选之。……计共十九条,这些丑恶的条文,我也懒得再录下去了。当我为《留芳记》搜集材料时,得了这宝贝典故,还暗暗地想:这是我们作的孽了吧。

我们在金粟斋译书处的时候,叶浩吾先生曾译了日本宪法,我与汪允中两人正踌躇着要印不要印,结果是印出来了,后来为人所责骂,说这种钦定宪法,害人不浅。现在果然应验了,这种宪法信条,完全钞自日本宪法皇室典范,真是当时我们所意想不到的事。

不但此也,还有一个可叹可笑的文献,他们以为立宪大事,应得要宣誓太庙,昭告天下,当时便有人拟了一篇宣誓文,这宣誓文是谁人所作,也不必去管他了,无非后来给他戴上一顶保皇党的帽子,不过我把这宣誓文录下,或为将来编清史者所未知。其文曰:

维宣统三年某月日,监国摄政王载澧,摄行祀事,谨告诸先帝之灵曰:惟我太祖高皇帝以来,列祖列宗,贻谋宏达,迄今垂三百年矣。溥仪继承大统,用人行政,诸所未宜,以致上下睽违,民情未达,旬日之间,寰区纷扰,深恐颠覆我累世相传之统绪。兹经资政院会议,广采列邦最良宪法,依亲贵不与政事之规制,先裁决重大信条十九条,其余紧急事项,一律记入宪法,迅速编篡,且速开国会以确定立宪政体,敢誓于列祖列宗之前。

这一件事,清廷已经算让步到万分,这班君宪党,以为宪法颁布,就此可以满汉一家,缓和种族革命的趋势,可是革命潮流不发则已,一发就横决而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