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风云(一)(1 / 1)

钏影楼回忆录 包天笑 1930 字 1个月前

我写的《留芳记》,最先的设计,原想从辛亥革命开始,一直写到洪宪帝制,甚至拉到了张勋复辟,其志可谓不小,然也还不到十年的事呢。书中还要把梅兰芳硬串在里面。即使是写张勋复辟吧,那天这位辫帅进京,即在当天晚上,他们江西同乡(张勋是江西人)在江西会馆欢迎他;大开筵席,还唱了戏,而这个班子里就有梅兰芳。大家正是酒酣耳热,注目于戏台上的梅兰芳出场,狂喝他的门帘彩。回过头来,却不见了今天的主宾张勋,原来这位辫帅乘人不备,已经离席,悄悄儿溜出去,直叩清宫大内去了。这样不是又把梅兰芳搭上去了。可是不要说张勋复辟没有说到,连洪宪帝制也没提及,这二十回《留芳记》中,只谈到辛亥革命几件传闻故事罢了。

现在我把《留芳记》中辛亥革命的故事儿,拾取几件来说。不过先得来一个声明:第一,《留芳记》里所写的人,都不是真姓名,而是影射的,这也不是我们创始,《儒林外史》中的人,不是都有来历吗?曾孟朴写《孽海花》,也是如此。现在我所重新记述下来的,即都是真姓名。第二,写小说不免有夸张的地方,也不免有隐讳的地方,有的出以故作惊人之笔,有的发为奇异莫测之文。但是我现在所记述的不是小说,只不过把从前在朋友处听来曾写在《留芳记》上的,加以修正,平铺直叙地再记录一下而已。

讲到辛亥革命,首先要从武昌起义说起,但这一段历史,记述过的不知有多少了。从新闻上、杂志上、公家典籍上、私家传记上,千篇一律,早已家喻户晓,我何必再去重叙一过呢?要知道我的是小说,不是史传,我高兴写哪里,就写哪里,我征集的材料,大多数从北京来的,因此我便从北京一方面写起了。

且说当武汉起义事件发生的当儿,清廷正在直隶(今河北)永平府预备秋操。自从清廷注意练兵以后,共办了四次秋操。第一次在河间府,是光绪三十年,北洋大臣主任,教练官大概是日本军官。第二次在彰德府,光绪三十一年,练兵处主任。第三次在安徽太湖县,光绪三十四年,陆军部主任。这次永平府秋操,已是第四次,由军咨府派了一位亲贵涛贝勒为主任,预备在八月二十一日(旧历,下仿此)大操的,在八月十九日夜里,忽然接到一个武昌十万火急的密电,但是密电本子,却在涛贝勒的帐篷里。那时的警备总司令丁士源,骑了一匹马,直闯载涛的营帐,一叠连声地唤道:“七爷!有紧急电报!”这时载涛已经睡了,便道:“什么事?咱们明天谈吧。”丁士源道:“不!那个密电本子在您房内,咱们翻出电报来,给您瞧吧。”

电报翻出来,只有几个字:“工程营兵变瑞澂逃。”载涛说:“怎就闹起乱子来了。是革命党不是?”丁士源道:“工程营是新兵,新兵变乱,很可考虑。”载涛说:“这和咱们秋操很有关系,现在可怎么办呢?”召集了几位高级司令,商议下来,说现在把这事暂时秘密起来,不要摇动了军心,想来北京定有处置,等上头命令。果然北京的命令来了:“秋操暂时停止,着载涛即日回京。”说暂时停止,只不过是缓兵之计,这一次秋操,就这样的半途而废了。

载涛回到京城,见政府各机关已是震动忙乱起来,各处的电报,几乎要塞满了一个军咨府。明发的上谕也已经下来,着陆军大臣荫昌督师南征,克日启行(荫昌号五楼,在德国学过陆军的)。大将出征,军书旁午,大兵踊跃,气象万千。荫昌先派了廿三标统带为先锋队,立即驰赴战地。又檄调五十七标统带开拔前进。自己便带着大队人马,开着京汉铁路专车,缓缓向前进行。原来清政府吃了外国几次败仗以后,便注意练兵,开陆军学堂哩、秋操哩、请外国军官来当教练哩,闹了一个乌烟瘴气,都是不切实际。到了摄政王载澧当国,一班兄弟们都以皇叔自居,又设了什么贵胄学堂等等,这班乳臭未干的亲贵,叫他们赁厢听戏,饮酒看花,逛胡同,吃馆子,那便都是翩翩年少;若论冲锋打仗,决算运筹,还远得很。现在他们以为汉人闹革命,我们满人兵权在握,不难一鼓**平。

闲文少叙,且说荫昌奉命出征,在北京启行的那一天,到车站相送的人可不少。除了在京各大员、各要人外,还有许多外国公使、西报记者,也来相送。荫昌带了一班参谋长等等,军服辉煌,在专车里酬酢来宾。到了相当开车的时候,大家纷纷下车,车站长把手中绿旗一挥,火车便蠕蠕而动。但只动了一动,忽然又停止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呀?传问站长,说是刚得电话,盛宫保要来送行,立刻就到。大家都诧异,盛杏生有什么事吗?原来那时盛宣怀是邮传部大臣,火车站也由他可以统制的,不到十分钟,只见他匆匆忙忙赶来了。荫昌道:“咱们车已开了,说宫保要来相送,不知有什么事吗?”盛杏生道:“委实有一点事,兄弟非亲来不可。听说汉阳已失守了,此次我们大军一到,必可夺回。只是我们在那里有个铁厂,非保全不可,那是我们花了好多心血在里头的。这件事要拜托诸公。”说着,从靴统里摸出一张半新半旧的地图来,说:“这便是汉阳铁厂的地址所在,要能保全无损,该厂愿出十万块钱犒赏大军。”荫昌道:“得啦!咱们夺回汉阳时,准定把铁厂保留,十万犒赏费,宫保请早预备。”

盛杏生也知道军行紧急,不可躲搁,便即告辞下车。临开车时,盛杏生在月台上还拱着双手道:“拜托!拜托!”荫昌见他这行状急遽可笑,在车窗前,也以一种滑稽态度,用两手指交叉搭着道:“十万!十万!”试想这一天大将出征,何等威严,军行都有一定时刻,可是临开车时,送行人脱帽挥巾,军乐齐奏,车已蠕动,乃红旗一挥,又复停止,已经叫人诧异了。

说是盛宫保要来,必是紧要的事。那天各国公使馆人物、各西报记者,都能说得一口京话的怎不听懂他们言语。一回儿说:“钱预备好了。”一回儿又是什么“十万!十万!”必是关于军饷问题,所以要由盛宣怀去筹款。他们通电出去都说清政府饷项不足,急欲筹款,由西报一宣传,再由上海各报一翻译,加着更有人散布谣言,于是上海大清银行挤兑,天津大清银行挤兑,北京大清银行挤兑,先是金融上吃了一个大亏,可谓出军不利。这是盛杏生这个倒霉鬼,车站送行,因此起了这个祸根。

荫昌的军车一路下去,逢站停顿,都有地方官在那里接差迎送。过了正定府,渐渐到了彰德,那是袁世凯住在这里,大家说:“我们要去见见袁宫保吗?过门不入,似乎不好。”因为这些统兵官,大半是他的部下呢。荫昌道:“他究竟是老前辈,也好!我们此次出征,应该向他请教一些方略。”到了彰德府,传了信去,袁世凯便即请见。荫昌带了他的参谋长等一行人前往,到了袁宅,袁世凯含笑相迎。让进西花厅,早有两位客在那里。一位约有五十多岁年纪,清癯面目的是张一麟;一位神气飞扬,不过四十岁左右年纪的是杨度。

袁世凯道:“五楼,这一趟你要辛苦了。”荫昌连忙谦逊了一回,便道:“此次特来拜访宫保,请示方略。”袁世凯道:“这一回听得说革命党声势很大,各省都有响应的,你们到前敌,未可轻视啊!”荫昌道:“将来还不是要请宫保出来,讨平此乱,不过这一次,我们出来,先给宫保打开一重门,好待宫保慢慢地布置。”袁世凯听了便不大高兴,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想怎么叫先打开一重门,我要是出来,自己会打开自己的门,别说一重,几十重我自己有力量也可打开。这时他便微笑不语了。在座的张一麟,向来不多说话,有好好先生之名,只有那个杨度,咭呱咭呱,言语独多,他说:“这一下子,只怕打一年也不知道,打两年也不知道,你们的军饷怎么样应得多备些呀。”一回儿又说:“听说我们湖南也不大安宁吧?要是各省都蠢动起来,那就有得麻烦哩!”

那天袁世凯便大排筵席,算替荫昌及一班军事人员又是接风,又是饯行。有许多军事人员,原是他的旧部,都一味恭维他,希望他出山。袁世凯叹口气道:“我是不中用了,现在腿疾未愈,精气亦衰。回念受先太皇太后(谓慈禧)先皇帝(谓光绪)深恩厚泽,无以为报。现在只有闭门思过,仰赖诸公,同心戮力,歼此小丑了。”袁世凯这些话,听来好像自承卑抑,实则是发了一阵牢骚而已,席间又畅谈了不少的话,荫昌等辞别以后,回到车站,吩咐开车,火车是很快的,便直达信阳州了。

信阳州是现在一个军行驻扎的地方,可以指挥前敌,也有许多将领在此进退集合,更有一重要的事,用兵必先筹饷,俗语说得好:“三军未发,粮草先行。”原来此次他们从北京出发,原没有多备得军粮,因想有了银子,一路上随便什么地方可以采办,可是要购大宗军食,也不能咄嗟立办,在彰德又被杨度提了一提,此刻计算下来,在军车上携带的,只夠七日之用。虽然后面也有军需辎重队陆续地来,正恐缓不济急,在此信阳州可以采办一些,只怕再向前进,供应就不周了。

荫昌驻扎在信阳州,不到几天,从前敌传来一个消息,说是自己的军队,忽然互相开火轰击起来,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是一种军衣问题的错误。当在正定府的时候,调赴前敌的第二镇协统王之春,就问到了敌军所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那位参谋长(按:这位参谋长,最初未调查到他的姓名,所以《留芳记》上也未列名)给他说道,敌军的衣服是穿蓝色的,我军衣服有黄色的,有灰色的。王之春记下来了。可知道中国的军装,参差不齐,未能统一,军服也随统兵官的己意为之。偏巧那个五十七标统带张希元手下所带的兵,全是蓝色军服,那位参谋长没有知道。可怜张希元的队伍,从河南调来,还没有扎住营盘,王之春的兵,见是蓝色军服,认定是敌军,一连几排枪,打得张希元的兵,七零八落,张军莫名其故,立即回击,就此互相开火起来。直到信阳州大营,赶忙派人去调停,方知是军衣颜色的误会,参谋长不得辞其咎。就这么一闹,自己人打自己人,军士的锐气便挫折了不少。

《留芳记》这一回目:“待送行红旗停军旆,生冲突蓝服误戎机。”上一句,说的是盛杏生车站送行;下一句便是蓝色军服的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