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题公垂倡之,元白和之,以言回鹘马价事为主。盖此乃唐代在和平时期与外族交涉,最重要之财政问题也。拙着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论外患与内政之关系,已详言之,兹只就元白二诗略为释证如下:
元诗云:
臣闻平时七十万匹马,关中不省闻嘶噪。四十八监选龙媒,时贡天庭付良造。如今坰野十无一,尽在飞龙相践暴。
新唐书伍拾兵志云:
又以尚乘掌天子之御,左右六闲,一曰飞黄,二曰吉良,三曰龙媒,四曰????,五曰????,六曰天苑,总十有二闲。为二厩,一曰祥麟,二曰凤苑,以系饲之。其后禁中又增置飞龙厩。初用太仆少卿张万岁领群牧。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置八坊,岐豳泾宁间地广千里,一曰保乐,二曰甘露,三曰南普闰,四曰北普闰,五曰岐阳,六曰太平,七曰宜禄,八曰安定。八坊之田千二百三十顷,募民耕之,以给刍秣。八坊之马为四十八监,而马多地狭不能容。又析八监,列布河西丰旷之野。
寅恪案:关于唐代马政,资料颇不少,兹不遑多引,仅取欧公所述,亦足以释元诗矣。
元诗又云:
绰立花砖鹓凤行,雨露恩波几时报。
寅恪案:此所谓花砖,即国史补下所云:
御史故事,大朝会则监察押班,常参则殿中知班,入阁则侍御史监奏。盖含元殿最远,用八品。宣政其次,用七品。紫宸最近,用六品。殿中得立五花砖,绿衣用紫案褥之类,号为七贵。
者,是也。
白诗云:
纥逻敦肥水泉好。
寅恪案:纥逻敦一词不易解,疑「纥逻」为Kara之译音,即玄黑或青色之义。(见Radloff突厥方言字典贰册壹叁贰页。)「敦」为Tunā之对音简译,即草地之意。(见同书叁册壹肆肆拾页。)岂「纥逻敦」者,青草之义耶?若取「草尽泉枯马病羸」句之以草水并举者,与此句相较,似可证成此说也。然欤否欤?姑记所疑,以求博雅君子之教正。
又敦煌掇琐上辑壹叁(巴黎图书馆伯希和号贰伍伍叁。)昭君出塞变文(羽田亨敦煌遗书第一集亦载此文。)有云:
原夏南地持白 只搜骨利干
边草叱沙纥逻分 阴圾爱长席箕(此周一良先生举以见告者。)
寅恪案:变文此节既有残阙,复多胡语,殊难强释。但骨利干为铁勒之一种,「地出名马」,「草多百合」。(见唐会要壹佰骨利干国条,并参通典贰佰边防典壹陆骨利干条,旧唐书壹玖玖下铁勒传及新唐书贰壹柒下回鹘传附骨利干传等。)变文中「只搜骨利干」句指马言。骨利干与马有关,自不待论。「边草叱沙纥逻分」句指草言。据元和姓纂上声九麌宇文下(参新唐书柒壹下宰相世系表宇文氏条及通志贰玖氏族略伍宇文氏条等。)云:
出本辽东南单于之后。或云以系炎帝。神农有尝草之功,俗呼草为俟汾,音转为宇文。
及北史玖捌高车传(魏书壹佰叁高车传同。)略云:
又有十二姓,九曰俟分氏。(今通行本通典壹捌伍边防典壹叁高车传俟分氏作俟斤氏,殊误。)
是俟汾乃草之胡名,与俟分同为一语。颇疑宇文周之先本为高车种俟分部,后诡称出于鲜卑贵种宇文部,因而傅会神农尝百草之神话也。此点轶出本书范围,兹不详论。所可注意者,新唐书以骨利干附于其同种回鹘之后,且明言回鹘为高车苗裔。然则「纥逻分」者,殆即纥逻草之义。岂所谓「草多百合」之「百合」耶?取证迂远,聊备一说,附记于此,以俟更考。
白诗又云:
飞龙但印骨与皮。
寅恪案:唐会要柒贰诸监马条云:
至二岁起脊量强弱,渐以飞字印印右膊。细马次马,俱以龙形印印项左。送尚乘者,于尾侧依左右闲印以三花。其余杂马,齿上乘者,以风字印左膊,以飞字印左髀。经印之后,简习别所者,各以新入处监名印印左颊。
同书同卷诸蕃马印条略云:
可以解释此句也。
白诗又云:
五十匹缣易一匹。缣去马来无了日。养无所用去非宜,每岁死伤十六七。
白氏长庆集肆拾翰林制诰肆与回鹘可汗书云:
达览将军等至,省表,其马数共六千五百匹。据所到印纳马都二万匹,都计马价绢五十万匹。缘近岁以来,或有水旱,军国之用不免阙供。今数内且方圆支二十五万匹,分付达览将军,便令归国,仍遣中使送至界首。虽都数未得尽足,然来使且免稽留,贵副所须,当悉此意。顷者所约马数,盖欲事可久长。何者,付绢少,则彼意不充。纳马多,则此力致歉。马数渐广,则欠价渐多。以斯商量,宜有定约。彼此为便,理甚昭然。
旧唐书壹玖伍回纥传(参新唐书贰壹柒上回鹘传。)略云:
回纥恃功,自乾元之后,屡遣使以马和市缯帛。仍岁来市,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新传绢作缣。)动至数万马。其使候遣,继留于鸿胪非一。蕃得帛无厌,我得马无用。朝廷甚苦之。
同书壹贰柒源休传(新唐书贰壹柒上回鹘传同。)略云:
[回纥]可汗使谓休曰,所欠吾马直绢一百八十万疋,当速归之。
寅恪案:旧唐书回纥传书马价之丝织品为绢。乐天所草与回鹘可汗书亦作绢。但新唐书回鹘传及此诗则俱作缣。白氏长庆集与回鹘可汗书乃当时之公文,而此诗亦直述当时之实事,何以有绢缣之不同,似甚不可解。考缣之为丝织品,其质不及绢之精美,即古诗上山采蘼芜篇所谓「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素即绢。)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者。或者马一匹直绢四十匹,直缣遂五十匹欤?至新传之改易旧文,以绢为缣则未详其故。又乐天所草与回鹘可汗书中尤有可论者,据旧传言,马一匹易绢四十匹,若依唐朝以二十五万匹绢充六千五百匹马价计之,则约为四十匹绢易一马,与旧传言者颇合。若依回鹘印纳马二万匹而索价绢五十万匹计之,则每匹马唯易二十五匹绢,与旧传所言者相差甚远。此种数值之差异,若以索价付值之不同释之,既决为不可能。若以时代之先后释之,则实物之交易,似亦不应前后相差如此。颇疑回鹘每以多马贱价倾售,唐室则减其马数而依定值付价,然亦未敢确言也。
白诗又云:
缣丝不足女工苦。疎织短截充匹数。藕丝蛛网三丈余,回鹘诉称无用处。
旧唐书肆捌食货志上(通典陆食货典赋税下同。)云:
先是开元八年正月勅,顷者以庸调无凭,好恶须准。故遣作样,以颁诸州。令其好不得过精,恶不得至滥。任土作贡,防源斯在,而诸州送物,作巧生端。苟欲副于斤两,遂则加其丈尺,至有五丈为匹者,理甚不然。阔一尺八寸,长四丈。同文共轨,其事久行。立样之时,亦载此数。若求两而加尺,甚朝四而暮三。宜令有司简阅,有逾于比年常例,丈尺过多,奏闻。
寅恪案:唐制丝织品之法定标准为阔一尺八寸,长四丈,而付回鹘马价者,仅长三丈余,此即所谓「短截」也。其品质之好恶,应以官颁之样为式,而付回鹘马价者,则如藕丝蛛网,此即所谓「疎织」也。其恶滥至此,宜回鹘之诉称无用处矣。观于唐回马价问题,彼此俱以贪诈行之,既无益,复可笑。乐天此篇诚足为后世言国交者之鉴戒也。又史籍所载,只言回鹘之贪,不及唐家之诈,乐天此篇则并言之。是此篇在新乐府五十首中,虽非文学上乘,然可补旧史之阙,实为极佳之史料也。
白诗又云:
咸安公主号可敦。
寅恪案:咸安公主即德宗女燕国襄穆公主,下嫁回纥武义成功可汗者。其始末见新唐书捌叁诸公主传,新唐书贰壹柒上回鹘传上,不须备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