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霖摄篆沅江,初莅任,见猫犬盈堂,讶之。僚属曰:“此乡中百姓,瞻仰风采也。”少间人畜已半;移时都复为人,纷纷并去。一日出谒客,肩舆在途。忽一舆夫急呼曰:“小人吃害矣!”即倩役代荷,伏地乞假。怒呵之,役不听,疾奔而去。遣人尾之。役奔入市,觅得一叟,便求按视。叟相之曰:“是汝吃害矣。”乃以手揣其肤肉,自上而下力推之,推至少股,见皮内坟起,以利刃破之,取出石子一枚,曰:“愈矣。”乃奔而返。后闻其俗有身卧室中,手即飞出,入人房闼,窃取财物。设被主觉,絷不令去,则此人一臂不用矣。

【译文】

李季霖代理沅江县令,初到任所,看到衙门里挤满了猫和狗,他非常惊讶。属下人说:“这些猫和狗都是本乡本土的百姓,前来瞻仰先生您的风采。”不多时,衙门里出现的一半是人,一半是猫狗。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些猫狗都恢复了人的模样,陆陆续续离开了这里。

一天,李公去拜访客人,轿子走在半路,突然,一名轿夫急喊:“我遭人陷害了”,立刻请别人代替他来抬轿子,趴在地上请假。李公很生气,严厉地斥责他,轿夫也不答理,急忙跑开。李公派人在后面跟着他,只见这个轿夫跑到市场里,找一位老翁,请他给看看。老头相看后,对他说:“你是被陷害了”于是用手端起轿夫的手臂,从上往下用力推拿,当推拿到小腿时,只见肉皮里鼓起一个包,老头用快刀割破它,从中取出一颗石头子,说声:“好了!”于是,轿夫便跑了回来。

后来,又听说:沅江地方的风俗,一个人的身体躺在家里,手却能飞出去,到人家房里偷盗钱财。如果被房主人发现,抓住这只手,不放回去,那么这个人的一只手臂便从此废了。

天宫

郭生京都人,年二十余,仪容修美。一日薄暮,有老妪贻尊酒,怪其无因,妪笑曰:

“无须问。但饮之自有佳境。”遂径去。揭尊微嗅,冽香四射,遂饮之。忽大醉,冥然罔觉。及醒,则与一人并枕卧。抚之肤腻如脂,麝兰喷溢,盖女子也。问之不答,遂与交。交已,以手扪壁,壁皆石,阴阴有土气,酷类坟冢。大惊,疑为鬼迷,因问女子:“卿何神也?”女曰:“我非神,乃仙耳。此是洞府。与有夙缘,勿相讶,但耐居之。再入一重门,有漏光处,可以溲便。”既而女起,闭户而去。久之腹馁,遂有女僮来,饷以面饼、鸭臛,使扪索而啖之。黑漆不知昏晓。无何女子来寝,始知夜矣。郭曰:“昼无天日,夜无灯火,食炙不知口处;常常如此,则姮娥何殊于罗刹,天堂何别于地狱哉!”女笑曰:“为尔俗中人,多言喜泄,故不欲以形色相见。且暗中摸索,妍媸亦当有别,何必灯烛!”

居数日,幽闷异常,屡请暂归。女曰:“来夕当与君一游天宫,便即为别。”次日忽有小鬟笼灯入,曰:“娘子伺郎久矣。”从之出。星斗光中,但见楼阁无数。经几曲画廓,始至一处,堂上垂珠帘,烧巨烛如昼。入,则美人华妆南向坐,年约二十许,锦袍炫目,头上明珠,翘颤四垂;地下皆设短烛,裙底皆照,诚天人也。郭迷乱失次,不觉屈膝。女令婢扶曳入坐。俄顷八珍罗列。女行酒曰:“饮此以送君行。”郭鞠躬曰:“向觌面不识仙人,实所惶悔;如容自赎,愿收为没齿不二之臣。”女顾婢微笑,便命移席卧室。室中流苏绣帐,衾褥香软。使郭就榻坐。饮次,女屡言:“君离家久,暂归亦无妨。”更尽一筹,郭不言别。女唤婢笼烛送之。郭仍不言,伪醉眠榻上,抁之不动。女使诸婢扶裸之。一婢排私处曰:“个男子容貌温雅,此物何不文也!”举置**,大笑而去。

女亦寝,郭乃转侧。女问:“醉乎?”曰:“小生何醉!甫见仙人,神志颠倒耳。”女曰:“此是天宫。未明宜早去。如嫌洞中怏闷,不如早别。”郭曰:“今有人夜得名花,闻香扪干,而苦无灯火,此情何以能堪?”女笑,允给灯火。漏下四点,呼婢笼烛抱衣而送之。入洞,见丹垩精工,寝处褥革棕毡尺许厚。郭解履拥衾,婢徘徊不去。郭凝视之,风致娟好,戏曰:“谓我不文者卿耶?”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复多言,”视履端嵌珠如巨菽。捉而曳之,婢仆于怀,遂相狎,而呻楚不胜。郭问:“年几何矣?”答云:

“十七。”问:“处子亦知情否?”曰:“妾非处子,然荒疏已三年矣。”郭研诘仙人姓氏,及其清贯、尊行。婢曰:“勿问!即非天上,亦异人间。若必知其确耗,恐觅死无地矣。”郭遂不敢复问。次夕女果以烛来,相就寝食,以此为常。一夜女入曰:

“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阻,今将粪除天宫,不能复相容矣。请以厄酒为别。”郭泣下,请得脂泽为爱。女不许,赠以黄金一斤、珠百颗。三盏既尽,忽已昏醉。

既醒,觉四体如缚,纠缠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极力转侧,晕堕床下。出手摸之,则锦被囊裹,细绳束焉。起坐凝思,略见床棂,始知为己斋中。时离家已三月,家人谓其已死。郭初不敢明言,惧被仙谴,然心疑怪之。窃间以告知交,莫有测其故者。被置床头,香盈一室;拆视,则湖绵杂香屑为之,因珍藏焉。后某达官闻而诘之,笑曰:“此贾后之故智也。仙人乌得如此?虽然,此亦宜甚秘,泄之,族矣!”有巫常出入贵家,言其楼阁形状,绝似严东楼家。郭闻之大惧,携家亡去。未几严伏诛,始归。

异史氏曰:“高阁迷离,香盈绣帐;雏奴蹀躞,履缀明珠:非权奸之**纵,豪势之骄奢,乌有此哉?顾**筹一掷,金屋变而长门;唾壶未干,情田鞠为茂草。空床伤意,暗烛销魂。含颦玉台之前,凝眸宝幄之内。遂使糟丘台上,路入天宫;温柔乡中,人疑仙子。伧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广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译文】

京都人郭生,年方20 岁,生得容貌俊美,一表人材。这天,刚近黄昏,有一位老婆婆给他送来一杯酒。郭生感到奇怪,问为何无缘无故送酒来?老婆婆笑着说:“你不需要打听原因,喝了它,自然会到一处好地方。”说完就走了。郭生端起酒杯,刚刚一闻,就有一股芬芳的气味扩散到四方,于是他把酒喝了下去,喝完立刻大醉,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醒来,感到自己和一个人同床共枕,用手一摸,感到如同油脂般光洁,一阵麝香兰花香气飘过来,这才知道是个女人。郭生问她是谁?她也不回答,两人便发生了关系。事后,郭生用手摸墙,感到四壁都是石头,阴凉凉的有些泥土气息,很象是座坟墓。郭生非常吃惊,怀疑自己是被女鬼所迷惑,因此,便问这女人说:“你是什么神呀?”女人回答说:“我不是神,是仙。这里是洞天福地。我和你早有一段姻缘,不要害怕,安心住在这里。再进去一道门,有漏光的地方就可以方便。”说完,这女人便起身,关上门走开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郭生感到肚子有些饿了,这时便有一个小丫鬟走来,送来了面饼\鸭脯,郭生用手摸索着吃下这些食物,洞内漆黑一片,他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饭后没过多久,这女人又来睡觉,郭生这才知道已经是晚上了。郭生说:“白天不见天日,夜晚不点灯,吃东西不知嘴在哪里,常常这样,又怎样区分月中的嫦娥和地狱的恶鬼呢?”女人说:“因为你是尘世的凡夫俗子,爱多说话,怕泄露出去,所以,不想让你见到我的面目和身形。就是暗中摸索,漂亮和丑陋你也应该能分出来呀!何必一定要点灯。”

这样又住了几天,郭生感到昏天昏地心情烦躁,几次请求让他暂时回去一下。女人说:“明天晚上一定和你同去游览天宫,游完后就放你走。”

第二天,忽然有个小丫鬟打着灯笼,走进屋里来,说:“夫人等您很久啦。”郭生跟着她走出去,在夜空星光的辉映下,只见有数不清的楼台殿阁。经过几道画廊他们才来到一个地方,只见屋里挂着珠帘,点着巨大的蜡烛,照得如同白昼一般。进房后,便见到一位美女,穿着华丽的衣服,面南而坐,大约20 岁左右,锦缎的袍子耀人眼目,头上的珍珠,翘着垂向四边,地面上放着短蜡烛,连女人的裙底都照亮了。真是天上的仙女呀!

郭生一见,便眼花缭乱,不知所措,不知不觉跪倒在地。这女人叫丫鬟扶起并拉他入席。一会儿工夫,数种珍馐美味便摆了上来,女人劝酒说:“喝了这杯酒,就送你回家去。”郭生站起来,鞠躬说:“从前相会不识仙人真面貌,实在惶恐不安。如果仙人能容我赎前罪,愿您收我一辈子也不会二心。”女人望着丫鬟微微一笑,便让人把宴席送到卧室里去。屋内挂着绣花帐子,被褥又香又软,她让郭生**坐,饮酒间,女人不断地说:“您离家很久了,暂且回去也没有关系。”又喝了一阵子酒,郭生却不说告别的话。女人叫丫鬟点灯送他走,郭生仍然不说告别,假装酒醉倒在**便睡,拉他也不动一动。女人叫一些丫鬟给他脱去衣服。一个丫鬟说:“这个漂亮男人,现在可真不文明。”说完,抬起他放到**,大笑着离去。女人也上了床,郭生立刻转过身来。女人问:“醉了吗?”郭生回答说:“小生如何能醉,刚见仙人不过是神魂颠倒罢了。”女人说:“这里是天宫,天亮以前,你就应该早早离开。老嫌洞内闷得慌,不如快回去。”郭生说:“如今有人夜里得了朵名花,闻着它的香气,摸干了它,却苦于没有灯火可以看到它,这样情感如何能忍受得了!”女人听后笑着答应给灯火。到了四更天,女人叫丫鬟点上灯笼,抱着衣服,送郭生出去。他进入洞中,看到红色的石壁,做工精巧,睡觉的地方铺的毡子有一尺多厚。郭生脱鞋进入被窝,丫鬟转来转去总不肯离开。郭生仔细一看,这丫鬟风姿艳丽,便开玩笑说:“刚才说我不文明的人,是你吗?”丫鬟笑了笑,用脚踢踢枕头说:“先生,您应该睡觉了,不要再说了。”看她鞋上缀的珠子如同豆粒般大小,抓住她一拉,丫鬟就势扑在郭生怀里。郭生问她:“你多大年纪啦?”丫鬟答道:“十七岁”郭生问:“处女也知道男女之情吗?”丫鬟答道:“我并非是处女,只是有三年未接触男人啦。”郭生再三盘问仙女的姓名和籍贯,排行第几?丫鬟说:“你不要问。不是天上,和人间不同你要一定想知道她的真面目恐怕会死无葬身之地!”郭生听后,不敢再问了。

第二天,女人果然带着灯火,到这里来和郭生相会,以后,常常这样。有一天,女人说:“本愿与君长相好,不想人情多变幻,至今要清扫天宫,不能再留你。请饮这杯酒,我们分手吧!”郭生一听就哭了,请求女人留件身上之物做纪念,女人不答应,却送了他黄金一斤,珍珠万颗。郭生喝过三杯酒后,突然醉倒。

郭生醒来,感到四肢像被捆住一样,并觉得缠得非常紧,腿伸不出直,头也伸不出来了。用尽力气转来转去。竟迷迷糊糊掉下床来,伸手一摸,原来全身被锦缎裹缠,细绳捆绑。郭生坐起来仔细回想,抬头观看床榻和窗户,才明白自己回到了书斋。

这时,郭生已经离家三个月了,家中人都说他已死去。郭生开始也不敢说出自己经历,害怕受到仙人的责罚,但心中对此颇多怀疑。其间,他偷偷告诉自己的好朋友,没有人能猜出其中的奥妙。锦被依然放在他的**,香气满屋。拆开一看,是湖棉中掺有香料末做成的,因此,就把它珍藏起来。

后来,有一位大官听说此事,又详细地问了经过,笑着说:这是汉朝贾皇后用过的办法,仙人怎么能这样做?虽然如此,对这件事还是应该严守秘密,怕泄露出去,会株连家族的!有一个巫婆常常出入贵戚显宦之家,说起其楼阁的形状,非常象严东楼家。郭生一听,非常恐慌,带着家属逃走了。不久,严东楼也就是严嵩被朝廷处决,郭生才回来。

异史氏说:“高高的楼阁朦胧不清,芬芳的气味充满绣帐里,年轻的奴仆小步徘徊,鞋上缀着珍珠,不是权势显赫的奸臣或豪家富族那能有这样的排场。看**巾一掷,金屋娇妻变为长门怨妇,痰盂未干,心中的情田却长满了野草,空旷的床使人伤心,昏暗的灯让人销魂,注目镜台前,凝神帐里,于是使酒堆台上,路通天宫;温柔乡里,人们怀疑她是仙女。这家伙的帐子薄得不能遮羞,但是对纵情的人来说,这些已经足够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