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学校是一个自然环境非常好但校园环境本身由于多种原因而尚存糟糕的地方。曾几何时,我对那儿的脏和乱、对经常可见的游商叫贩深恶痛绝。讨厌归讨厌,但还得在这里生存,这里的一切不管你是否愿意,总会成为你眼里脑中挂记的事情。直到有一天,大约是假日,我走进还算清净的老校门,正看见里边马路边上,坐着一个老太婆,脚边摆着一担撮箕,撮箕里面摆着薄薄的几把青菜,我心中恍然有悟。
是的,我们的世界确实有各种各样的问题,空气、噪声污染,生态破坏,流动人口的增加所带来的城市秩序的紊乱,明知故犯的违规违章,成为我们的世界的“眼中钉、耳中刺”,我们多想一下子把我们的世界弄得漂亮、整齐、干净、彻底,鼻子所吸的都是新鲜的空气——把所有污染空气的污染源全部撤销,眼里所见的都是干净的人和地——把所有有碍视线的垃圾以及那些“垃圾般”的人和物统统赶走。我们从心底里羡慕欧美都市的整洁、干净、漂亮、文明,我们也从心地里期望我们自己的城市能很快靓丽起来。
我知道,我们的世界中正有无数的人在规划、设计、制作这样的世界,依着先进的、现代化的、生态化的规律与要求来构造我们明天的美好蓝图,为那美好的蓝图而竭尽心力。“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今日的豪奢早已不是“珠玑”和“罗绮”,马路越来越宽,霓虹灯越来越亮,大楼越来越高、越来越气派,我们所栖居的都市可谓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在给人们带来欢欣和喜悦。
欣喜之余,常常又在豪奢的背后看到些许暗淡而无助的泪痕。我想起那些无法进入我们所设计的越来越高的门槛的人群,那些只能在夜色中偷摆一个摊点小心叫卖的人们,那些视城管队员为老虎的游动小商贩们,他们也要生存。也许,历史的任何进步总是需要代价的,城市的进步也必然要损害一部分人的利益。问题是,城市的进步是否可以抹平那些无助的眼泪?他人的代价是否需要补偿以及如何补偿?社会何以更多地给每个人以公平的机会?
我知道,正是那拣拾垃圾的老人、那荷着两袋米吱吱作响的手推车、那夜色中报着一袋爆米花的老太太,还有那见了城管就像老鼠见了猫的臭豆腐小贩,是他们时时向我提示这个“不纯的世界”,让我的视野中不只是“现代化”“全球化”“知识经济”“信息时代”“市场秩序”“发展”“合理性”“合法性”“生态伦理”“公民道德”那些从书本到媒体铺天盖地般涌来的宏大主题和强势话语体系,还有那些“平庸之辈”,那些“游民”“草民”,那些对我们“理想的社会”并无贡献却可能起相反作用的“刁民”,和他们卑微的命运。他们曾经在方圆不过几里的乡村世界生老病死,后来他们的世界被打破,他们无法安心于他们祖祖辈辈的生活方式,他们想在更大的天地里求得自己的生存,但这个世界并不是“他们的世界”,他们只能在这个世界的夹缝中苟且生存。
读黑格尔的《小逻辑》,读到他的那段著名的话“存在的即是合理的,合理的都是存在的”,他的话通常容易被误读为对现实中不合理事物的存在辩护的嫌疑,人们却忽视了他这话的另一层含义,那就是不要拿理想中的构架来强加于现实之中,“把理念与现实分离开”,“把理智的抽象作用所产生的梦想当成真实可靠,以命令式的‘应当’自夸”。也许,其中“存在的”就是每个人生存的权利以及生存权利的合理性,而这种对人的生存权利的充分尊重就是“合理的”,这种合理性才是必将永远“存在的”,并理当受到人们的尊重。
当然,关注社会的弱势群体,并非不思进取,也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不是为贫穷、落后、愚昧唱“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挽歌。而是,或许我们应该在革新的过程中关注这样一个事实,既然那些贫穷、落后、愚昧的人也是这个世界的“人”,不能像我们清除垃圾那样地被清除出去,那么我们就应该懂得尊重并且维护他们生存的正当权利和资格,而不是在某些人的心目中把他们当成障人耳目的垃圾,至多也只算是人中的“另类”。尊重他们,又何尝不是尊重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