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日,坐在外面晒太阳,忽然想起许久没有给在乡下的母亲打个电话。拨通手机,里面传来母亲温暖而哀伤的声音:“铁芳,我想你呢。你还好不?”听到母亲一句“我想你”,老大不小的我马上眼泪潸然而下。因为我经常睡不好觉,母亲随后就问,“你现在睡得好不?”尽管我还是有些失眠,但我马上克制自己,佯笑着说:“我现在睡得好多了,这段时间我还胖了几斤。妈,不用担心。”妈妈听了我的回答,少许有些开心。说了几句,妈妈就说:“你忙,不要为家里担心,我和你爸都好。”挂了电话,我心里止不住一阵酸痛。忽然想起,早就该写篇以母亲为题的文章。写一篇文字给母亲,我文盲出身的母亲却看不懂。我只有把文章写给天下的母亲和母亲的儿子。
我母亲是一位极普通的农村妇女,没有读过书,最大的特点就是非常爱我。我的心中常常会想起的一幅图景,就是母亲依偎在门旁,望着我离开家门,一步步走出村口,直到看不见。这幅图景从我小时候去读书,后来到益阳读师范,后来回到乡中学教书,1990年又考到省城长沙读大学、工作,我离母亲越来越远,而母亲依偎门旁眺望的形象久久不变。每次离开家,我都不敢回头望,怕自己的泪水难以自禁。我知道,母亲那远望中饱含着对儿子的一片痴爱和梦魂萦绕的牵挂。
好母亲就是一所好学校。正是文盲的母亲用她满怀的爱逐步滋润了我的充满爱意的人生,开启了我对人世爱的关切的门扉。心灵偎依着那所叫作母亲的学校,温暖而亲切,无论走在哪里都不会孤独,都不会丢失心中的爱意,都会心怀感激;无论为人为文,都让人难以割舍一份对人世的缱绻爱意。如果我对教育的思考与言说中都内含着这份人世的爱恋和对于人间温暖的牵挂,别人也许能从中读出人间滋味,而不是天马行空,那么这份功劳首先应该属于我的母亲。还记得十多年前读到的一句写妈妈的诗,“你的爱是满满的一盆洗澡水/暖暖的,几乎把我浮起来”,那盆叫作母爱的洗澡水暖暖地浸泡着我的爱意人生。
也许向来勤奋的我可以成为母亲的骄傲,但对于母亲而言,她所期待的并不是这份骄傲与荣耀,而是儿子在外的平安与幸福。第二次世界大战北非阿拉曼战场盟军留下这样一则无名烈士墓的碑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你只是一个士兵;对于母亲来说,你就是一个世界。”我也知道,其实任何一个人都难以强大到离开他,世界就无法运转,我们都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一个。但对于母亲,我真的就是她的生命与世界的全部。
梁晓声曾在改编电视连续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写下了这样一个镜头:乌克兰茫茫雪原。一辆马拉雪橇由远而近。一个瘦弱的妇女驾着疾驰。雪橇上是病重的保尔。母亲将他拉回家来。保尔:“妈妈,这么多年,我背你而去,没有给你音讯。你都没有责怪我。”母亲:“不。孩子,我是责怪你的。不管你离家去干什么,家总是要回的。是吗?”平凡的母亲就是儿子们心灵的家,面对母亲,儿子们漂浮的心回到踏实的大地。
我总觉得,教育的目标固然是要培养各种社会所需要的人才,让人认识世界、探索世界、改造社会、融入历史,但任何教育都是在人间,教育所培养的对象都是生活在人间的普通个人,教育当然要引导个人如何积极超越有限自我,追求智识的清明与卓越,但这并不是教育的一切。教育同时要启迪人的平凡性,让人意识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人间。胸怀天下固然重要,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忽视我们身边平凡的爱意,真心关爱身边每一个爱与被爱的亲人同样应是教育的应有之义。
曾读到季羡林先生九十高龄时写下的《赋得永久的悔》: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在过去的七八十年中,从乡下到城里;从国内到国外;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洋研究院;从“志于学”到超过“从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既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悦与忧伤并驾,失望与希望齐飞,我的经历可谓多矣。要讲后悔之事,那是俯拾皆是。要选其中最深切、最真实、最难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为它片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心。
我这永久的悔就是:不该离开故乡,离开母亲。
当然,季羡林先生要是没有走出家乡,他就不可能有今天,也写不出这样的文字,但其中所包含的那份对母亲深深的歉疚之情确实是赤子之心的流露。“我后悔,我真后悔,我千不该万不该离开了母亲。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红的’(红高粱)”。九十高龄的季羡林先生用不着矫情,这样的文字朴实无华,真挚感人。我们当然应该关怀国计民生,但我们怎么就能轻率地忽视母亲对儿子的那份牵挂?教育当然不能把每个人都培养成拘泥于个人私己性情感的旋涡之中,而看不到外面的世界,教育理所当然应该启发个体不断超越的自我意识,敞开个人通向宏大社会世界的心灵窗口,赋予个体人生以丰富的价值蕴涵。但我们同样应该看到,一个连自己母亲的爱都可以弃若敝屣的人是很难指望他能很好地关爱他人与社会,一个动辄可以轻抛个人私己情感的人并不一定就很伟大,同样一个非常珍爱个人情感牵挂的人并不一定就很渺小,就像季羡林先生那样。一个人与世界的丰富联系其实正是从母亲开始的,当我们不断地回溯母亲寄予儿女们的那份珍贵的情感,我们就是在不断地回溯我们个体生命之根。
正以为如此,教育同样需要引导个人学会去珍爱那份朴素的人伦之情。虽然那并不是教育的全部,但那是人为人的教育的基本内涵。
常常想起母亲,让我们对人、对世界、对教育,心中平添一份朴实、平凡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