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老,我去过的地方也不算少,游览过的风景名胜数不胜数。雄伟壮观的泰山,风景如画的西湖,神秘莫测的天山瑶池,一派热带风光的海南椰林……春风、夏雨、秋霜、冬雪,渐渐都变得浅淡了,甚至成了过眼云烟,模糊不清了。唯有那一次风雪之中游颐和园,已经过去四十年了,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真切,令人回味无穷。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1966年冬,正是所谓“**”达到顶峰的时刻,乱成一锅粥的“革命大串联”风靡全国。人们发疯似的扒火车,徒步走,南下北上,东奔西走,到处是**满怀的人们。那时我才二十岁出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成“牛鬼蛇神”,由学校的“革命派”们批判监管,不许“乱说乱动”。“串联”风一刮,“革命派”们都跑光了,我们也就没人管了,这些“牛鬼蛇神”们便也学着“革命派”的样子,离开家乡,到外地去大串联——实际是免费野游去了。我不敢往远处跑,北京离天津最近,去那里的大专院校看看大字报,可以多知道许多奇闻轶事,于是我便搭上一列挤得风雨不透的不用打票的火车,去了北京。
那是一个特别的天气。夜里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迷茫。清晨五点,我便从串联接待站的稻草垫子上爬起,冒着刺骨的寒风上了去颐和园的公交车。与我约定好一起去颐和园的有我的同事(即我现在的老伴)李老师。一对青年男女,在黑暗中顶风冒雪去颐和园游玩,要让“革命者”们知道了,那还不得斗死你?我和老伴现在都很惊异:当时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敢打着“革命串联”的幌子去游山玩水谈恋爱?难道忘了身处的险境和面对的灾祸?下车后,步行了很远才到颐和园门口。天还没亮,风雪渐渐停了,公园大门敞开着,没有一个人影儿。在这奇冷的冬天的清晨,只有我们两个人走进了这神秘的皇家园林。
那是怎样一种特有的景色啊!漫天皆白,白雪覆盖了一切:路上是厚厚的白雪,树上是厚厚的白雪,结了冰的昆明湖上是厚厚的白雪,万寿山佛香阁上也落满了厚厚的白雪。望着这粉妆玉砌的童话般的白雪世界,呼吸着冰凉清新的黎明时分的空气,我们不忍心用脚踏出污浊的脚印,去毁坏这圣洁纯净的世界。我们在晨光中相视良久,一句话都没有说,在这万籁俱寂的园林里,泪水顺着冰冷的面颊热热地流出,整个公园,不,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我们两个人……踏着积雪,我们走上万寿山。蓦然回首,那两对并行的脚印蜿蜒地印在身后。天,渐渐亮了。偶尔看见一两个人影,都相距很远很远。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我们是怎样离开颐和园的,又是怎样回到那依然乱哄哄、疯癫癫的串联接待站的。但我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让“革命派”们嗅出一丁点儿气息,否则,我的“罪名”又将升级,“永世不得翻身”了。
那是一个特定的情景。在那血雨腥风的浩劫中竟有这样浪漫的故事,在那黑云压城的寒流中竟有这样美丽的童话,在那污水横溢的环境中竟有这样圣洁纯净的人性,在那些“永远正确”的“革命者”们的良知中会不会审视自己丑恶的灵魂?
四十年过去了,无与伦比的风雪颐和园。
永远不会忘记,风雪中的颐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