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类概念的实体化——从《神圣家族》到《资本论》
从否定“类概念的实体化”到积极地肯定,马克思的这种转换被认为是他早期和中期思想的分水岭。正是拥有了“类概念的实体化”这一思想武器,马克思才能对近代市民社会的颠倒结构进行批判。即,马克思终于站上了对从作为类存在物的人中异化出来的各个个人、公民和私人的分裂、国家和市民社会的颠倒、物象化论所谓的物对人的支配等进行批判的立场。而且,在经济学批判方面,当“资本本身”=“类概念的实体化”这一方法论概念被握在马克思手中之时,他从实际存在的资本现象出发,向下论述了“资本本身”这一本质,并通过对实际资本的上行展开这一辩证的演绎方法,认清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规律。对上述近代市民社会的颠倒结构的批判和经济学批判的中心概念,就是“类概念的实体化”。从否定“类概念的实体化”到积极的肯定,这种转化正如后文所述是通过《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物象化论展开的。我们只要将写作于《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的《神圣家族》与《资本论》进行对比就能明确这一点。
马克思在《神圣家族》的“思辨结构的秘密”一节,批判了抽象的类概念的实体化=主体化,并论述道:“如果我从现实的苹果、梨、草莓、扁桃中得出‘果实’这个一般的概念,如果再进一步想象我从现实的果实中得到的‘果实’这个抽象观念就是存在于我身外的一种本质,而且是梨、苹果等等的真正的本质,那么我就宣布(用思辨的话说)‘果实’是梨、苹果、扁桃等等的‘实体’……要从现实的果实得出‘果实’这个抽象的观念是很容易的,而要从‘果实’这个抽象的观念得出各种现实的果实就很困难了。”[1]这可以看作是马克思对实体化了的类概念的否定。所谓的思辨就是从作为感性的、具体的、个别的属性的整体的各种现实物出发,抛弃它们的具体性,将它们的普遍共通性这种抽象性质“实体化”,然后将现实物都作为这种实体的“样式”、“自我区别”、“多样性的假象”来建构的方法。马克思批判这种方法是“黑格尔的方法”,即“把实体了解为主体,了解为内部的过程,了解为绝对的人格”[2]。事实上,如果“果实”作为主体为区别自己而产出现实中的各种果实,那不正是“思辨”吗?《神圣家族》对类概念的实体化的否定在这里得到了确认。这也正是马克思所说的“我的有限的、基于感觉的理智”、“感性的悟性”[3]。
然而在另一方面,马克思与上述观点完全相反,他肯定地、积极地论述了感性的、具体的、实体化了的类的“样式”。这就是初版《资本论》中“价值形式”一节对等价形式的第二个特色所作的论述。“在价值关系及其所包含的价值表现中,并不是抽象的一般的东西被当作具体的、可感觉的现实的东西的属性,而是相反,可感觉的具体的东西被当作只是抽象的一般的东西的表现形式或一定的实现形式。”[4]另外,马克思在相对价值形式的第三形式中论述道:“在形式三中,麻布表现为其他所有商品的等价物的类形态。这就像动物界里形成各种类、种、亚种、科等的老虎和兔子以及其他所有的动物,是动物界整体的个体化身一样。这种包含于全部现实中的同一物种自身内部的个体,例如动物、神等等,都是一种一般物。”[5]
如上所述,在《神圣家族》阶段被否定的类概念=“果实”=“抽象的一般物”的实体化,在《资本论》阶段转化为大写的“抽象的一般物”而得到了马克思的肯定。也就是说,马克思在《神圣家族》和《资本论》初版中的立场完全逆转了,于是问题出现了。
如后所述,这种实体化了的类概念的转换虽然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展开的,但这种从近代市民社会批判出发的从否定到肯定的转换意味着什么呢?另外,如果考虑到与代表中期马克思思想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为《大纲》)中的现实资本相区别的“资本”的类概念实体化的方法论意义[6],那么类概念实体化这个问题在马克思从《大纲》到《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资本论》的经济学批判体系的建构上占据怎样的理论位置呢?从上述这两个问题出发对类概念的实体化进行考察对于理解马克思的思想非常重要。我们认为类概念实体化的转换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完成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类概念的实体化作为物象化论,被特别地表达为“理念的统治”。这种“理念的统治”体现了近代市民社会特有的颠倒性社会结构,马克思通过德国哲学家们的唯心主义批判这种形式获得了类概念实体化的现实意义,即批判近代市民社会中特有的颠倒结构的理论立场。并且,从这一立场出发,马克思通过把《大纲》中的“资本一般”、《资本论》中“抽象的一般物”向大写的“抽象的一般物”的颠倒放置到劳动二重性认识=价值形式论中而完成了类概念实体化的方法论意义。[7]
马克思将这种类概念实体化的观点作为《德意志意识形态》的整体主题来展开,他论述道:“各个人过去和现在始终是从自己出发的。他们的关系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的关系,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他们的关系会相对于他们而独立以及他们自己生命的各种力量成为压倒他们的优势?”[8]针对这种现实生活关系相对各个个人的独立化,马克思又论述道:“在哲学家们看来关系就等于观念。他们只知道‘人’对自身的关系,因此在他们看来一切现实的关系都成了观念。”[9]这样一来,所谓类概念的实体化,意味着各个个人的现实的社会关系独立于他们,作为普遍合理的“理念”,作为现实的力量统治个人这一事实。这种事实的现实意义、这种事实的存在结构必须被解释清楚。
我们通过考察《德意志意识形态》的物象化论=“理念的统治”,将类概念从否定到肯定的转化、抽象的普遍物向具体的普遍物的颠倒纳入到马克思经济学批判体系所涉及的“一般物”的方法论意义的考察范围,从而考察这种转化的意义。综上所述,我们需要解决的课题是弄清《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物象化论,即拥有近代市民社会所特有的颠倒结构的“理念的统治”的现实力量是什么。我们将从各个个人的现实社会关系的独立化=“理念”的统治=市民社会的媒介结构这一物象化论的观点来考察这个问题。
[1] MEW,Bd.2,6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卷,71~72页。所有下划线的强调都是引用者所加。〔 〕内的内容表示引用者的省略和补充。本章使用的引用标记如下:K I指全集版《资本论》,Mw Ⅲ指全集版《剩余价值学说史》第26卷第三部,K E指《资本论》初版。
[2] MEW,Bd.2,6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卷,75页。
[3] MEW,Bd.2,6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2卷,72页。
[4] K E,7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1版,第49卷,158页。
[5] K E,27。
[6] 关于“资本一般”的方法论意义,请参见[苏]阿多拉茨基:《资本论成立史》第1卷,66~89页,法政大学出版局,1975。另外还有[日]松石胜彦:《资本论的基本性格》,青木书店,1987。
[7] 关于这种转化和价值概念的关系,请参见拙作《价值概念和辩证法的方法》,一桥大学《一桥论丛》第101卷第2号,1989。其中将这种转化放到与物象化论的关系中进行了论述。
[8] H.154,164。《文献学语境中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广松涉编,彭曦译,158页。
[9] H.150,15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585页脚注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