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死亡(1 / 1)

三毛没有像父亲期待的那样,飞快地穿上球衣,用挥拍和奔跑来将心里的不痛快给排解。她连明星咖啡馆都不大去了。她回避着知情人,那些在欣欣饭店宴请过的朋友。她在那几个月,只许一个朋友走进她的房间——这个朋友刚从西班牙回来,他不但不知道三毛离开西班牙后生活的一切,还给她带来了令人愉悦的礼物。

礼物是一张照片和一封信。照片上的男子留着大胡子,穿着泳裤,神采飞扬地站在海里抓鱼。三毛仿佛认识他,却又不确定,男人一旦蓄起了胡子,样子就会更改。她露出了笑容,问朋友:“这个男孩子很好看。我认识他吗?”

朋友不知道这是三毛久违的笑脸,他只顾将信件递给她看,他料定三毛会因为此信笑得更开心。

信是西班牙文写的,内容并不长:“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18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吗?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6年。”

“JOSE!”三毛吃惊地叫出大胡子的名字。她有些感动,甚至有些感激:在经历过这么多复杂的情感纠葛之后,忽然知道自己在一个男子的心里,是持续了六年的纯洁的梦。

“你会怎么回信?”朋友问。

三毛将照片和信纸仔细地收好,想了想:“不回。”

“回不回是你的事情,但是,我会告诉他,信我转交了给你。”

“如果你和他联系,请告诉他‘谢谢’。”

“就这么多吗?你一点也不感动?”朋友不甘心地追问。

“他,是弟弟。”虽然“表弟”蓄了上大胡子,但是,依然不能将几年的年龄差距给填平。她现在渴望的是安宁的情感,最好对方能给自己保护和引导。JOSE这样的年青人,连自己都还认识不清,又怎么能懂得她千疮百孔的心?

几天后,她主动邀请爹爹去打网球。

网球场上的她果然像陈嗣庆希望的那样骁勇。他在休息时和三毛开玩笑:“也许当初应该在体育方面培养你。”

有人邀请他们混双,那是一德一中的两名男子。

陈家父女虽然第一次合作,但是配合得却相当有默契。一场下,大家都满身是汗,三毛听到德国人用德语和中国男子说:“他们很厉害。”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用德语说:“你也很不错。”

再聊,才知道这个德国人也是德语教师,即是同行,就更有得话题可说。三毛就势请教了些在德语教学中遇上的问题。

陈嗣庆坐在一边喝水休息,他仔细打量这个德国男人。挑剔他不够年青——后来才知他四十五岁,虽然这个年龄不算老,但是,西方人本来就比东方人显得老,十几岁的年龄差距在外型上看来仿佛有二十几岁的差距。但是,举止穿着都很有修养。陈嗣庆想着这些,自己都感觉好笑——只是和女儿说几句话的男人,怎么马上就被自己当准女婿来审视。

后来,当三毛真的向家人宣布,她与这位德国教师正在恋爱,而且,已经接受了德国教师的求婚时,他比任何人都平静,甚至还有些得意。他告诉缪进兰:“从他们在网球场认识的那一刻起,我就有强烈的心电感应,他们能行。”

缪进兰有些担忧:“可是,他四十五岁了。”

“联合国最新的年龄划分你知不知道?五十五岁以前,都算中年人。”陈嗣庆对他倒是很满意,他认为女儿虽然年轻但是经历的事情已经很多,如非这种成熟有阅历的男人,怕也降不住她。而且,比起上位让他想起时便感觉头晕胸闷的混帐男人来说,这位几乎是天使般的好人。

缪进兰到三毛房间里找她聊天,问她有没有考虑清楚,她说:“等到他六十岁的时候,你才三四十岁。你的后半生将会陪着一个老人。”

“如果不是他,我的前半生可能是一个人。也许到四十岁我才想结婚,那时,我不得不重新去找一个老人。”

三毛的辩解不足以说服缪进兰,她一再忍,还是说:“就不能再等等?”

“Gerbert向我求婚的那天我一点都不激动。姆妈,我被很多男子求过婚。他们求婚时,我会激动,但是,是那种心慌得要死掉的激动。不喜悦,只是想哭,恨他们怎么将这样为难的事情推给我让我来决断。那个被我拒绝的德国男子,现在真的做了外交官了,他给我写信,说依然在等我。姆妈,这次,我不激动是因为我知道Gerbert一定会求婚。我同意的时候,他眼圈红了。看着他的眼泪,我的心才像复苏回来——一个我爱着而且深深爱我的男人向我求婚。我当时脑子里出现了很多国家,很多人的面孔。但是,他们都指向他。你看,我出国,又回国,仿佛这一圈的兜兜转转,就是为了嫁给他??”

缪进兰哭了起来,她抱住三毛泣不成声:“只要你开心就好。”

回到房间,缪进兰脸上还挂着泪,却笑逐颜开地告诉陈嗣庆:“妹妹真正成熟了,你不知道妹妹刚刚讲的话有多么理智,多么感人。”

陈家开始被喜悦的气氛所笼罩。吃饭时,大家在商量婚宴在哪里举行,要不要出国去旅行,到哪家像馆拍婚纱照??三毛从没有过的好耐性,笑眯眯地听大家讲,然后笑眯眯地反对:“我不要那样的大操大办。”

她也没能拥有一个大操大办的婚礼。

最戏剧的戏剧常常是生活本身,Gerbert,她的未婚夫,很快便被上帝带回天国,留给他们的是一个爆炸般的噩耗——他死于心脏病。三毛当时与他在一起,两人刚刚去过名片店要印一盒两人名字并排的名片,还没有从两人世界的美好期望里回过来神来。他忽然嚷着胸痛,三毛还没有将这胸痛当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时,他的呼吸已经短促到近乎衰竭,看着怀里的男人满头的汗水,三毛惊慌无措,只知道恋人正在经历很可怕的事情,而她除了在旁边尖叫和不自觉的流泪之外,不能给予任何帮助。

他在去医院的路上死去,医生所能给他的帮助,是将死亡宣布。

三毛哭哭笑笑,被强行注射镇定剂后才软软地睡去。赶来的陈家人都面如死灰,他们家很久没有与死亡打过照面了。他们为死去的男子流泪,更多的是为了妹妹哭,他们不知道三毛将会怎么样。缪进兰的声音此时显得格外刺耳:“早就不应该同意他们结婚。”陈嗣庆挥手打断她的话,沉重又安静地开始为这个还没有成为陈家半子的德国男子准备葬礼——他在台湾的家人,只有他们。

他们在教堂里举行了小规模的葬礼,三毛坚持按未亡人穿戴。她的脸浸在一身的黑里,透着青白色的光。与遗体告别时,她扑在他身上哭。防腐剂的味道和尸体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子,如果不是这些,她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穿戴整齐的一次小小午睡。两个弟弟一起将三毛从棺木上架到一旁,他们将她牢牢地按在座位上,她的哭随着钉棺木时敲击钉子的声音成了一阵阵的抽搐,然后她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看着大家担忧的脸,用微弱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们将我也钉进去。”

他们认为她太伤悲,也太累,他们要求她继续睡。

三毛睡了很长,陈家的人都累坏了,他们疲惫地坐在客厅里,他们想,幸好三毛还在睡觉,让他们可以坐下来喘口气。

缪进兰不放心地推开三毛的房门,沉寂了片刻,他们听到了她的尖叫:“妹妹吃了药。”

救护车的声音将夜划开,很多人停下手里的事情,竖耳去听,他们知道,又有一家人不得安宁。

陈嗣庆怀疑自己将走不出这家医院。他的身上已粘满了医院的气息。他看看妻子,她一脸的灰白,瞪着通红又紧张的眼睛盯牢手术室门头上的灯。

他将妻子抱了一下:“不会有事。”

缪进兰嘴角牵动成一丝微笑,机械地重复:“不会有事。”

“她是死神不爱的孩子。”陈田心安慰父母,她说:“她这样也不是第一次,以前,都能挺得过去。”

缪进兰肩膀**着忽然哭了起来:“她,她怎么会这样狠心。”

也许是陈家人齐力的祈祷起了作用,三毛很快便脱离了危难,只是,她的胃这次受伤不轻。

三毛清醒时,看到的是父亲愤怒的脸:“如果你再敢杀我女儿,我不饶你。”

她听到这话愣了很久,麻醉药让她的反应还有些迟钝。

“一个刚刚在一起不到一年的人的离开就能使你可以抛下和你生活几十年的父母姐弟吗?”缪进兰的眼睛肿得很厉害,连眨动都会感觉痛疼,她几乎想将女儿从病**拉起来,用力地摇醒。

三毛吃边地转动着头,将病房里的人看了一遍,她最终只是闭了闭眼:“我很累,让我睡。”

她睡着仿佛是醒着,醒来后恍惚得又仿佛是在睡。

自杀宣泄了她内心的大悲痛,但是就像被药剂伤害过的胃时不时会阵痛一样,她时不时因为失去爱人的忧伤情绪低落到让人怀疑活着的她是否只是一个悲伤的躯体。

很多人都安慰她。但是,她认为,台北对她来说是一个不祥的城市,不是情伤就是情殇,只有离开这里,她才可能重新拥抱快乐。她将西班牙像法宝一样奠在心里,她这次用两个小时便收拾好了行装。她告诉大家:“我想在我身心都在慢慢恢复的情况下,应该再度离开你们,面对自己绝对的孤独,出外去建立新的生活。”

缪进兰这次很支持女儿的远游,她像第一次一样问了重复的问题:“为什么是西班牙?”

“没有仔细想,可能只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不是理智的选择。去过那么多国家,只有西班牙,仿佛有些前世便有的乡愁。”

三毛自己其实很清楚,去西班牙,又是一个浪漫的选择,而没有理智去思考。

但是马德里的生活还是得理智着过,所以,她一去,便为自己谋了几份英文家教以及每个月为《实业家杂志》撰稿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