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陈田心认为三毛最美丽的时候是在十八九岁,但是,更多人认为此时从国外归来的三毛才刚刚学会如何让别人忽略她的普通。她的美丽,就像她身上所具有的一切,都濒临过度。她很瘦,她的描画过的黑眼睛过于瞩目,她的衣着过于别致。那时的照片证实了这种不寻常的平衡:在有些照片里美极了,在另一些中却很可怕。但是不管别人喜不喜欢,他们都必须承认,她已经开始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一旦她走进视线,就很难被忘却。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喜欢在雨里行走,带着湿漉漉的忧伤的少女。她笑得很多,但是笑背后的寂寞也实在许多——人人都认为三毛需要一场恋爱,或者,像所有的女人一样,需要一场婚姻。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但是,明星咖啡馆里却人满为患。三毛因为到的早,才可以在细碎的谈话声与缓慢的古典音乐的行进声中独自占去一个咖啡座——火车椅的那种,硬硬的高背,将自己和对面空着的椅子隔离成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
“可以坐吗?”一个男人边问她边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我还没有说可以。”
男人听到这回答,显得有些惊愕,依然端着一张笑脸,但是已将还没有坐稳的身体又从椅子上拨了起来。
他问她:“可以吗?别的座位都满了。”
他站起来时,三毛看见了他衬衫上的颜料,仔细一看,不只是衬衣,在他的耳轮处也有一点亮亮的蓝。她示意他坐下,因为站着的他已经吸引了咖啡厅里别人的注意。
这是个瘦骨嶙峋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三毛看见他,脑子里出现的是一匹瘦马。她想尽快将自己的咖啡喝尽离开,面前这个男人饶有兴趣的注视让她有些不安。她怀疑他是吸毒者,如非,便是贫穷的艺术家——他的脸看上去有些泛黄,微卷的头发也带着些营养不良的黄色。
他将衬衣扭扣解开,露出里面画得色彩斑斓的T恤。他说:“你喜欢这个吗?”
三毛开口说了第二句话:“你是画家?”
“是在家里画画的。”他笑着合上衬衫。
“我刚从国外回来,所以,不大了解台湾现在的画坛。”三毛客气地说。
“就算你一直呆在台北,也不一定会知道我是谁。”这个男人自嘲的一笑,随即又挂上满不在乎的表情。
他的确是不怎么出名的画家,与三毛的那些老师们相比,他可能只能算是一个绘画爱好者。但是,三毛却像中了魔一样,因为他的自我挪揄与满不在乎,而欣赏起他。当他带她去他的画室看他的画作时,她的心情更复杂。她对他的欣赏可能远远超过了他应得的赏识。但是,谁在乎呢。三毛只是欣喜地以为自己发现了一块瑰宝,因为某些原因,这块瑰宝没有被众人所重视,但是,从此不一样了,因为他遇上了她。
她一直认为画家远比其它的人更懂得如何发掘女性的美,而他也的确给予了她大量的赞美。而且,别的男人是用语言赞美她,而他,将她画成作品来赞美。在画她的时候,他兴奋地在画架后自言自语:“你的一切都太诱人了,你可以点燃一场大火,在任何男人的心里。连你的牙床,我都想仔细地观察,去描摩,去画。”三毛坐在光线里静静的微笑,她感觉自己与艺术从未有过的亲近,以前的艺术,要么她是观赏者,要么她是执笔者——做为被画者,她感觉欣喜神秘又富有冒险。她不安地保持一个姿势两三个小时,她期待看到画布上的自己。看到画布的那一瞬间,她失望极了,不是她想象那种。但是,他却深情地凝视着那幅画:“亲爱的,你知道你最大的魔力在什么地方吗?你不只是一个模特,你还能制造出各种新颖的题材。我画你的感觉,就像小孩子踏进从未到达过的森林。”听他这样的话,她很快就原谅了他。
他的画越是让她第一眼感觉失望与不快,反而越加重了她对他的信赖:绘画史上,那些曾经令人不快甚至令人反感的作品,都成了经典,如果没有人能肯定他的画是好的,那么,谁又能完全否定他呢?
三毛向朋友戏称他是一杯咖啡引来的恋人,她倚在他的身边,笑靥如花:“如果有一天,我们打算将这杯咖啡喝一辈子,你们也不要奇怪。”
他在三毛的朋友面前,总显得不够放松。甚至连三毛都能感觉到他那种病态的羞怯。他告诉三毛:“每当该开口讲话时,我都能体验到可怕的痛苦不安。”他的话唤起了三毛更深的共鸣,她给他讲述她的少年,她让他相信她能体会他的痛苦,并且告诉他,她能够帮助他。
她帮助他的方法是带他去教堂。她和他并肩跪着听唱诗班的呤唱。她让他跟着那旋律一起放声唱出来:“让我跟随你,耶和华。”当他像迷途的羔羊一样无助地将头垂下时,她更加迷恋他。
三毛的朋友们不大喜欢他。甚至有人认为他人品欠考量。这是客气的说法,他们在背后,会说得直接一些:“这个混蛋??”
但是这个混蛋比三毛交往过的任何男子都懂得怎么让她开心,懂得说情话。当三毛陷入忧郁时,他会说:“你像是拉斐尔画过的仙女,因为嗅过巨大的桅子花而精神衰竭。”他的话明显欠缺逻辑,但是,却有着诗的韵律和鲜活的画面感,所以,她很快就忘记了从朋友那儿感染来的对他不信任与失望,又一次沸腾着将他放进自己的信念里。
他的画很难卖出去,所以他的钱包总是空着。他从不为此害羞,他平静地等待三毛将他们的约会买单。三毛在付钱的时候,总会想到很多,有时候会不开心——她骨子里还是传统的认为男人应该在经济上扮主要角色,有时候她又为之陶醉——仿佛自己成了法国过去的沙龙女主人自己的钱包可以催生出意义非凡的画家。
他需要她的崇拜、爱情,还有经济。于是,他建议他们同居,让三毛从阳明山的宿舍里搬出来。三毛同意了他建议,很快付诸实施。在民生东路和三民路交叉口的民生社区圆环一带租了一套新房。在他们搬入之前,她还在南京路的欣欣饭店请朋友亲人吃饭——欣欣饭店在当时的台湾是很有派头的餐馆,连蒋家的私人聚会都经常安排在那里。这顿价值不斐的饭局有些订婚的意味,这让喜爱她的朋友和家人不得不认真地看待起这件事情。
陈嗣庆首先便不喜欢这个男人。他虽然不懂画,但是,他认为画家最重要的不是技术,而是个人修养,眼下这个被女儿热恋着的画家,仿佛在修养上很是欠缺。三毛的朋友将一些关于画家的传闻告诉了他,这些传闻无一不让他伤脑筋,其中,最让他心慌意乱的传闻是说画家在老家还有妻小,是个身无长物的有妇之人。
这则传闻很快便被三毛的眼泪证实。三毛不肯告诉他们自己遇上了什么样的事情,只是不许家人提到这个人的名字。陈嗣庆心疼又愤怒,他想找画家谈谈,但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却主动送上了门。
他依旧不修边幅,瘦削的脸上,原来那双被陈嗣庆视为眼神发虚的眼睛,现在如荒野里的饿狼。他问陈嗣庆三毛被藏到哪里去了,陈嗣庆忍无可忍地怒斥他:“无耻。”
“你们藏着也没有用。她总会是我的。”这个男人耸耸肩,悠然地说。
“你自己是有家庭的男人,为什么要招惹我女儿?”
“看来你们都知道了。平平告诉你们的?那么,你们将平平藏到了哪里?”
“不许你叫我女儿的名字。”陈嗣庆激动得都有些颤抖了。
“我会离婚娶她的。”他说。
“什么?”
“只要你们给我妻小一些钱做赡养费,我可以恢复自由身。”他坐在陈嗣庆办公桌的对面,陈嗣庆做律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毫无廉耻感的人。
陈嗣庆叫秘书将他驱出事条所。安静的房间里仿佛还滞留着那个男人令人不快的气息,陈嗣庆松开颈上的领带,疲惫不堪地靠着椅背。
他的脑门上密密的渗出了汗,心一个劲儿重重地向下坠,却又落不到实处,他想站起来,却感觉一阵头晕,只能跌回到椅子里。
他给家里打电话,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缪进兰看紧女儿,不要让她与那个人见面,也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他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家里会发生的事情。三毛如果不是逃离,便是将自己封闭起来,如同许多年前她曾做过的那样。他不打算告诉三毛这个画家来找过他,静静地坐了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离开事务所去订了网球拍与球衣。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运动是最好的发泄办法,他想,也许这个可以同样帮助三毛。
回到家以后,缪进兰一脸的愧疚,她告诉陈嗣庆,刚刚三毛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
“不是让你拦住吗?”
“我,我在厨房给妹妹做些吃的。”缪进兰无可奈何地解释。
“说了什么?”陈嗣庆皱着眉头问妻子。
三毛像幽灵一样忽然出现,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她却强笑着:“爹爹,你借我钱好不好?”
“怎么了?”
“我想将那套房子买下来。”
“为什么?”
“??”
“是不是那个人叫你的?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你就不要来找我帮忙。我不会给你一丁点儿资助。”陈嗣庆很久没有这样对女儿怒吼。
三毛的眼泪卟簌簌地落,她说:“不是要和他在一起,是要和他划清关系。”
“那,你买房子做什么?”陈嗣庆有些恼火自己刚刚的暴燥,努力平静情绪来问。
“他说,是分手的代价。”
“胡闹!这是敲诈。”陈嗣庆的嗓门又提高了,他的头又晕了一下,幸好被缪进兰扶住。
三毛看见爹爹差点晕倒,更是羞忿难忍,默默地哭了一会儿,要开门出去。
“你做什么?”缪进兰担忧地拉住她,问她。
“我去和他同归于尽。”这样孩子气的话,三毛却是当真的来说。伸手向爹爹要钱来给自己不妥的恋爱做一个了断,这是继她休学以来又一次挫败。仿佛有只手在湖面上拨弄一样,那些伤害的涟漪从来没有停止过,此时,又有了巨石坠落,她对自己失望到了近乎自我厌恶的地步,她不在乎生命,只想将灾难摆平,不要牵扯到她的家人。
“站住。”陈嗣庆坐在沙发上,头也不抬,声调不高,却坚定:“如果你相信爹爹,就让爹爹来解决这件事情。”
缪进兰想问陈嗣庆打算怎么解决,陈嗣庆却露出微笑,轻描淡写地说:“我给妹妹买了运动衣和网球拍,哪天我们一起去打网球。”
他不许家人再提及这个人,陈家又一次整体遗忘此事,虽然每个人都知道,为了那个混蛋不损害女儿的名誉,陈家赔出了一幢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