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德国,其实也是离开约根。
那时,约根已经几次向三毛提出关于未来的承诺。
比如他和三毛一起去买**用品时试探地问三毛:“买双人的好不好?”买了双人的,三毛却满脸的不欢喜,不等约根发现,她便拿着那**用品去商店换了一套单人的;比如,送三毛登上去美国的飞机时,他明确地问三毛:“等我做了领事,嫁给我好不好?我可以等你的。”三毛只是笑,亲吻他的脸颊??
并不是三毛对做外交官夫人没有了兴趣,而是她不再相信做约根的夫人,会是幸福的事情。
约根虽然是她的男友,但是,对她在德国的苦闷几乎毫不知情。他只会要求她学习,学习,再学习。
在离开之前,三毛和约根做了一次长谈。她请他去价格不菲的西餐厅吃牛排。她依然穿着旧衣裳,但是坐在一团的金碧辉煌中却神彩飞扬。
她说:“约根,我们现在吃掉的,是我的皮毛大衣的袖子。也是我打工两天赚的钱。”看约根一脸的迷惑,她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记不记得曾说我是个奇怪的女人?对皮草毫不在意,却对牛排眼睛发亮?那是因为,我在德国,很少吃到肉。对,你请我吃过几次,也就只是那几次而已。不但没有肉,还没有靴子,当然也不可能有漂亮的外衣。”
“我曾经看中了一套衣服。我想,我穿上它,你一定会认为我美丽。但是我没有钱买。爹爹每个月只给我一百美金,不是他没有钱,而是我不肯要。二十五岁的女人,不应该为了衣服还向父母亲伸手要钱。”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买给你。”约根睁大他的蓝眼睛。
“我知道你爱我,但是你爱我的方式,并不适合我。如果需要我告诉你,你才会知道我没有钱,那么,你实在是个太粗心的恋人了。不过,这些并不重要,我获得了去美国伊利诺大学主修陶瓷的机会,我将会离开这里,离开你。”
约根面对突如其来的消息有些莫名其妙,他笑了笑:“ECHO,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去学陶瓷?”他以为三毛和他一样的目标明确,他以为她迟早有一天会冠上他的姓。
三毛不回答他的问题,继续笑眯眯地讲:“前一阵,有一个百货公司招日本女孩。他们提供很不错的佣金。然后,我想,在德国人看来,日本人与中国人长得没有什么区别,而且,我也会讲一些日语,骗骗他们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录用了我,到蔻蒂香水专柜做模特。说是模特,其实是促销小姐。需要我们这些东方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那里,对人微笑,将手里的香水向他们喷去。每四个小时,我们可以休息十分钟。起初,我以为这是非常简单的工作,但是没有想到,穿着高跟鞋笔直地站立四个小时是那么痛苦,脚和小腿都浮肿了。别的东方女孩和我一样,有经验的女孩教我们,每次休息时,不要坐,要到卫生间拿冷水来泡脚,这样可以消肿。我这样做了十天,赚够了买那套衣服的钱,两百美金。约根,你根本没有注意,你的女友有十天不曾去找你。”
约根动了动嘴唇,想申辩,最终还是自责地笑了笑了,垂下头去。他说:“你不讲,我怎么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会比以前更关心你。你再给我机会。”
“不,我讲这些,不是来责怪你。约根,打工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来,父亲在我念文化学院选修哲学时会问我‘妹妹,学哲学可以做什么’。约根,我知道我当不了哲学家,我的玩性太大了,我喜欢轻松的东西,害怕太沉重。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未来,我想做什么样的工作——你一定认为我不需要工作,只需要学好德语,给你做优雅得体的太太。如果我真是你的太太,也许,我会不在乎自己有没有工作,可以让你养我。但是,现在我不是你的太太,也不再是父母身边那个无法自立的小女孩,所以,约根,我给自己选了一样实际点的学业。陶瓷是艺术,更是技术。学它,将来,至少可以有一技之长,可以在将自己嫁出去之前,经济自理。约根,你应该明白,伸手向父亲要钱,是很难为情的事情,而伸手向男友要钱,是更难为情的事情。”
“为什么不在德国学?”约根不死心地问。
“我对德国,没有感情。”她苦笑:“想起西班牙,我想到的是马德里夏日街头的冰粥,还有那些画,那些音乐,还有美丽的天气,漂亮的裙子??但是想到德国,只有冻僵的脚,无休无止的雪,不消停地学习,哦,还有窗外的猫头鹰和乏味的约会——如果你将我们一起学习,一起背书称为约会的话。”
“不是这样。”约根替自己的国家申辩:“你在西柏林,明明也有去看歌剧,《屋顶上的提琴手》,你不记得了吗?还有音乐会,你不是还说卡拉扬的指挥会是你终生难忘的事情?”
三毛听他这样说,反而笑得更厉害,她啜了几口葡萄酒,说:“是啊,是有一些美好的事情。我差点都忘记了。”
音乐剧,其实没有认真听,因为她只能掏出买最便宜学生票的钱,所以她只能坐在乐团的后面。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她正好可以看清楚指挥家的脸。那场卡拉扬的指挥,她是完整地看完,但是,演奏了什么,却是一点也没有留意。
《屋顶上的提琴手》是以色列的剧团在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第一次踏上自由德国的土地,以一个犹太民族的流浪史,做了为期一年的巡回演出。三毛能观看,也是托了约根的福。约根当时在替西德政府新闻局做工读生,每当西德政府邀请了世界各地杰出人士去访问时,便由懂得那“受邀者”本国语言的工读生代表新闻局做接待。这是件待遇高又有司机驾驶的给贵宾坐的礼车可搭乘的好工作。他介绍三毛来陪伴中南美洲或亚洲贵宾观赏西柏林的文化活动,利用这个机会,三毛才得以看了三个晚上的提琴手,都坐在前排最好的位子,第七排中间。一面看,一面还得讲给贵宾听——舞台剧在重现绘画大师夏卡尔的画,那些如梦如幻的布景是刻骨的甜蜜乡愁??
三毛举起杯子邀约根碰杯,她说:“谢谢你。”
最后的晚餐之后,三毛全无遗憾地离开了德国。
飞机起飞时,她想到约根漂亮的蓝眼睛时,心里掠过淡淡的忧伤,她不知道谁会成为他的夫人,她在五万英尺的高空中为他祝福。
对美国的印象也不如西班牙。
这个国家仿佛是民主的,但是却缺少感情。
她试着与美国男孩交往,但是,发现他们约会一两次,就想将恋爱发展到**去,而一旦拒绝了,男孩会认为这是伤害他骄傲的行为,他们的关系也随之破裂。分手的男女,也不是道一声珍重各自重新寻觅,而要一五一十地将两人这些天的饭钱汽油钱甚至礼物钱算清,对半分摊。
不仅是恋爱凉薄。三毛在美国还认识了一对没有孩子的美国夫妻,他们很有钱,也喜欢三毛。在一次三毛去做客时,他们给了三毛一个“惊喜”——要收养三毛做他们的女儿。三毛不明白这从天而降的意外,她问他们:“做女儿有什么条件吗?”他们笑着说条件很简单,就是三毛改姓他们的姓,与他们一起住,不可以嫁人,永远和爹地妈咪在一起。他们的笑容让三毛毛骨悚然,她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可以堂皇地提出这样自私的要求。她拒绝了他们,他们也从此为她关上了大门。
??
糟糕的事情总是不至一桩。三毛做了很多努力,依然被大学告知,她不符合进修陶瓷专业的要求。经过一番周折,她终于谋到一份工作,在伊利诺大学法律系图书馆负责英美法分类。但是第一天上班,她就闹出了笑话,她在两百多本书上盖了错误的日期图章:十月三十六日。
她给在美国的堂兄写信,讲述来美国后遇到的这些事情,堂兄发现伊利诺大学里恰好有自己研究所以前的中国同学在,便拨了长途电话让那位在读化学博士的同学就近照顾一下孤单无助的堂妹。
谁都没有想到,化学博士会对三毛一见倾心。他开始每天中午准时去给三毛送去食物——用纸口袋装着的内容丰富的三明治,一只白水煮蛋,还有一枚水果。时间一天天过去,博士忍不住暗示三毛:“现在我照顾你,你哪一天可以下厨煮饭给我和孩子吃呢?”他以为三毛一定会问他孩子是怎么回事,那样他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向她求爱,告诉她,他爱她,他希望他们能组建一个家庭。
但是三毛只是装傻,吃着日复一日的三明治,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讲。
博士只能向同学求救,打电话托三毛的堂哥告诉她,他的心意。
堂兄当然欣喜若狂,马上拨了电话,大声告诉三毛:“你真有运气,他是多少女孩求之不得的丈夫啊,可是他却喜欢上了你。真的,他人太好了,你聪明一点,不要错过这么踏实能干的男人。”
三毛哭笑不得,应对着说:“知道的,知道的。”眼睛却看着窗外的茫茫白雪,像是当年日本同学来求婚时,一般的心口发堵,仿佛在被逼着要做事情。她挂了电话,哗啦啦又落下眼泪。她实在不喜欢这位博士,只将他当成一个体贴的朋友,但是,她对他,就像对那些三明治和白水煮蛋一样缺乏**。她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不入世的浪漫女孩,但是,她更不是为了平凡的安稳肯将自己活泼的梦想牺牲掉的世故女人。
这个踏实的好人,依然每天抱着纸袋子来看三毛。三毛不能对他大声呼喝让他不要再来,也不能接受他的感情。美国,很快便成了一个让人呆不下去的地方。与其被堂兄的电话天天逼着,还不如回台湾重新做个自由人。
她登机时,博士去送她,谨小慎微的博士在三毛将要进安检门时,忽然鼓起勇气来讲:“我们结婚好不好?我一放假就回台湾找你。”
三毛被他突如其来的勇气感动,但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伸手去理了理他的大衣领子,转身进了安检。
她在飞机上茫然不知所措。她想,这些年也算是遇上了不少可以信赖,可以亲近的,众人眼的好男人。但是,为什么只要被问到求婚她都感觉不到欢喜,心仿佛死一般的寂静除了哭和躲闪,她做不出别的反应?
离开台湾时,她刚刚失去了爱情。
再回台湾,她依然两手空空,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