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在西班牙马德里大学的文哲学院渡过的两年,非常的丰富与快乐。
她的西班牙文进步得不快——她从来都是靠压力才肯用心来学,但是,压力一大,她又想反抗。第一个半年,她还经常看书看到半夜,但是第二个半年开始时,她就在家书里将“死”字重复来重复去——“心情惊惶又沮丧,天天看书到半夜,这种日子真不如死去”。
第二个半年,她的学生证办了下来。学生证不只是身份证明,还可以凭它得到一些优惠,像可以凭证买音乐会的半价票,公交车的打折票等。
最大的是优惠是可以免费进出普拉多美术馆——她和同学们开始去那里上艺术课。
普拉多美术馆与法国的卢浮宫美术馆,英国的大英博物馆,俄罗斯的埃尔米塔什博物馆合称为“世界四大博物馆”。普拉多美术馆里收藏的三万多件艺术珍品与卢浮宫的四十万件、埃尔美塔什的二百五十万件收藏相比,数量上仿佛微不足道。但是,正如普拉多美术馆前馆长桑切斯·康顿所说:“普拉多美术馆的价值与其说在于藏品的量,毋宁说在于藏品的质??让普拉多引以为豪的15至18世纪大师的作品,整个欧州之中没有一家能够凌驾普拉多之上。几乎每一件都是镇馆之宝。每件作品的艺术家,都可以堪称大师中的大师??”
三毛的艺术老师,那个被她们这些学生称为“艺术魔鬼”的老人,在通知她们以后的艺术课将到普纳多美术馆上时,不无得意地补充:“要充分了解提香,博斯,还有鲁本斯就必需到西班牙,要给伟大的西班牙绘画以正确的评价,只需要留在普拉多。”
(作者注:提香——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威尼斯派画家,“现代油画之父”,代表作《镜前的年轻少女》;博斯——尼德兰中世纪晚期的重要画家,被称为“独特的现实主义大师”,以充斥着精灵魔怪的荒诞画面著称于世,代表作《愚人船》;鲁本斯——十七世纪佛兰德斯巴洛克风格的开创者,同时还是民族绘画风格的继承发扬者,被人们誉为“画家之王”,代表作《苏珊娜·芙尔曼》。)下午三点的艺术课,三毛总是第一个到。
从大学城坐公交车到马德里邮政总局附近的西比略斯大广场,下车后沿着普拉多林阴大道前行,经过“丽池饭店”,就是普纳多美术馆。
这趟路,三毛总是走得非常匆忙,直到看见美术馆四周的草坡时,她才能放慢脚步。有时候在草坡上睡一会儿,有时候买一只甜筒冰激淋慢慢吃,有时候和陌生人说说话??这样将浮燥的心安抚得平缓之后,她才拿了学生证去验,进馆听课。
上课前管理员已经将他们要去分析的画或雕塑前放下了一把把的椅子,她只管挑一张靠前的去坐,边看边等着老师和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进场。
第一课,她们坐在《**的玛哈》画前,这是被称为“美术界里的莎士比亚”的画家戈雅在1798—1805年间的一件饱受争议的作品,与它并列的还有另一张《穿衣的玛哈》。
“玛哈”在西班牙语里是俏姑娘的意思,在社交场合里作为对名媛淑女的通称。谁是“玛哈”就像谁是“蒙娜丽莎”一样,众说纷芸,至今仍是个谜。三毛认真地看着画里这个仰卧在榻上,头枕着手臂,微微斜倚的细腰**。她看得很认真,连“艺术魔鬼”来到身边都不知道。
他嗓门洪亮地问她:“你,看见了什么?”
三毛在台北时跟随顾福生,韩湘宁等“五月画会”的画家学习了很长时间,虽然画得不好,但也懂得了如何鉴赏一幅画。
她说:“她的头略大了点,脚尖也不合解剖结构。”
“哈!”老师从嗓子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他说:“说你最直接的感受,别重复别人的话。”
三毛的脸红了,她刚刚说的,的确是别人的话——她记不起来是谁说的,或者,提到《**的玛哈》时,他们都这么说。
“她很年青,身材很好。画家淡化了画的背景,可能在他画她的时候,他的眼里就只有她,那些背景都被视而不见了。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应该爱她。她的衣服很华美,像是贵族女人。我猜她只打算让画家画一幅穿衣服的画,那幅**,是画家在面对她时,用自己的想像画的??”
“艺术魔鬼”没有打断她的话,倒是她发现同学们都来齐了,安静的馆里只有她的声音时,主动停住了发言。
他摇了摇花白的头发,说:“像刚刚那样说,就顺耳多了。”
三毛冲他吐舌头,他只当没有看见,上唇的胡须抖动了几下,他说:“我们看到的这幅《**的玛哈》,据说,是西班牙王后露易莎??”
除了鉴赏,他还要求她们画画。
他总是说:“画线条,年轻姑娘们,多画线条。凭记忆写生,这样你就会成为优秀的艺术家。”
三毛不肯画,她在台北时就深受素描的苦。“艺术魔鬼”来问她为什么不画,她告诉他:“别逼我,我没有画轮廊的天份,我也不想当艺术家。”
“你是不肯吃苦!”“艺术魔鬼”讽刺她:“什么灵感啊,天份啊,那些全是鬼话。艺术就是艰苦的事情。就像德加说过的,艺术是个娼妇,你无法以合法的婚姻去拥有,而是要强奸她。”
听到这样的话,年青姑娘们一起掩着口发出微嗔的声音。三毛笑得前仰后合,她上前抱住老人,在他被雪白的胡须掩盖的腮边亲了一下:“老师,你脾气不好,但是很可爱。”
“艺术魔鬼”哭笑不得,做势要掐三毛的脖子,却被三毛飞快地逃过了。
她们想看“艺术魔鬼”的作品,他却将自己的画本夹得紧紧的,脸上没有被胡须覆盖的地方还涨起一些红色,他说:“不要看我的,看大师们的。我放在他们面前,就是用一个汤盘和两三把刷子来画风景的业余画家。”
下课后,三毛也不肯回大学城,坐在街边的咖啡馆里给父母写信:“遇上极好的教授,在他的语言里,最引人的除了知性的分析之外,还看见一种精神的美,而这种无形的精神的美,是一份对于艺术深入了一生的痴狂和研究。课不难。在台北时向几个老师学画画,对我是有些作用的。教授说什么,我的心都有呼应。有时候,仿佛不是他在用西班牙语说,而是顾福生老师或者韩湘宁老师彭万墀老师在用中文和我讲。不过,讲画时,我也不看教授。他站在画的前方左方右方或者干脆站在我们背后,我们听着他的声音,眼睛都是盯着画的??在台北时,文学比绘画对我来说要轻松。在西班牙,又反过来了。文学课我们学《唐·吉诃德》。用的是十六世纪的西班牙语文,这种感觉就像让一个外国人来中国学习,给他拿文言文的课本。我看得痛苦不堪。也学近人的作品,但是也看不顺——以我现在的西班牙文水平,想看顺那些,除非有神迹出现。哲学也是不行,念的是圣多·多玛斯的东西。他们都是好的,但是,我实在看不懂。
艺术课就不一样了。上艺术课,几乎能美得冒泡泡。它是日常生活里的企盼,情调,快乐,还有信心——如果不是艺术课给我高分,我几乎又要怀疑我的智商了??”
(作者注:《唐·吉诃德》——塞万提斯的代表作,也是西班牙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叙事作品;圣多·多马斯——中古时代最伟大的神学家和思想家。)荷西果真不再来找她。有时候她去徐家时,会遇见他,他也只是对她笑,挥挥手。
三毛也有了一个日本朋友——她更加不讨中国人喜欢,他们数落她,在背后里称她为“那个只找外国人的婊子”。
她和日本朋友一起吃饭时,身后的中国学生用不响亮但足以让人听见的声音说:“给中国人丢脸。”
她听见了,扭头去与说话的人对视。那人先低下了目光。
日本朋友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说:“他们认错人了。”
日本朋友的西班牙文是在日本学的,发音很日本味,但是程度却很好。三毛这个时候已经不耐烦去上那些文史哲的课了,她常逃课到普纳多美术馆去看画,反正那个地方也是教室,从一个教室逃去另一个教室,比逃课去做别的要减轻许多的罪恶感。三毛常借他的笔记来抄,他的笔记记得很好,光抄读他的笔记,她就有信心去对付那些考试。
日本朋友问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听课?”
三毛用半半拉拉的日语告诉他:“不想来自取其辱。”
他板起脸来教育她:“怎么能这样说呢?因为不足所以要学,发现不足怎么能是辱?”
她被他的认真逗笑,感觉这个日本人严肃得可爱。
慢慢的,也不只是借还笔记的交往。他一边上学,一边开了家日本餐馆——三毛去他开的日本餐馆吃饭时,死也不肯相信餐饮是他的,直到服务员们中规中矩地叫他“老板”时,她才迟疑地相信。
回去后给父母写信:“你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一个日本同学,居然边念书,边自己做了老板,开了一家日本餐馆。以后可以有免费的日本菜吃——在西班牙,吃一顿日本料理是很奢侈的事情。他的餐馆里多是情侣过来,穿着很正式的衣服,男人女人都很雅致。在西班牙,人们认为吃顿日本料理是极富有情调的。”
她与日本同学的恋爱,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两个人一同吃饭、学习、看歌剧、看电影,在别人看来,他们早是热恋的情侣。
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成了别人的女友,她也没有多想,反正,在异乡,有个人来照顾总是好的,而且这个男生并没有传统日本人的大男子主义,很知道如何爱护女性。
他送她礼物,她也照单全收——反正都不算什么重礼。
如果不是他想将两人的关系递进一步,也许他们还可以太平地交往下去。日本同学知道三毛十几岁时就被父亲教会了开车,便心血**送她一辆新车。三毛被这样贵重的礼物吓了一跳,心里惶得很,感觉如果收下了这车,可能就得坐在这驾驶室里慢慢随他驶向婚姻。她已经很久不去想结婚的事情了。她想让生活维持原状。
她为难地看看车,看看他,说:“我不可以收。”
“为什么?你需要一辆车。”
“这太贵重了。”
“一辆车算什么。我的一切都属于你。”
三毛在心里着急地组合着语言,想清晰地表达想法又不给对方带来伤害。她还没有想好怎么说,日本男生竟然单膝跪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你疯了!”三毛喃喃地说。
“我爱你。”
三毛忧伤地发现,自己听到这种爱的表白,感觉到的不是惊喜,而是为难——甚至还有恼怒——因为他逼她去做一定会伤害他的决定而恼怒。
她哭了,她说:“不行。”
看她哭,日本男生连膝上的灰尘都顾不得拍打,便拿了手绢去帮她擦拭。他从来都是个温柔又周到的男生,连被人拒绝了求婚,也是周到地安慰:“不嫁没有关系,不要哭,不嫁没有关系。”
她一个人去普纳多美术馆去看画。照例在戈雅黑色时期的画前停伫很久。
“今天就你一个人?”问她话的是看护戈雅陈列室的管理员,他说:“他呢?”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边笑边做出推车动作来。他还记得与三毛一起来过这里的那个东方男人——情人节前夕,三毛坐着轮椅,被东方男子推着来看画,当她看见管理员时,飞快地掀了盖住腿的毯子,跳下车跑向他,将手里一盒巧克力送给他。
管理员还记得那天三毛的表情——所有恋爱中的女人都会有愉快表情。
他看着三毛的脸,将手放在脸颊上,将嘴角拉成悲伤的弧度:“你今天的表情是这样!”
三毛看着这张善良的脸庞,笑了一下,又想哭了,她说:“他向我求婚,我拒绝了。”
管理员拿了一张椅子给三毛,让她坐下。
“为什么要拒绝?你们都是东方人,看起来也很配。”
“我也讲不清。他求婚的时候,我才知道不爱他。”
“不爱他,还是不爱结婚?”他说:“就像我,我爱我的女人们,只是不爱结婚。”
他又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要来看画。到美术馆外面的教堂去坐坐吧,今天下午有管风琴演奏。”
那天的教堂里演奏的是巴哈的乐曲:《B小调弥撒》《马太受难曲》??
三毛在教堂里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她低着头,让头发将脸庞遮住。她一动不动,仿佛与圣坛、十字架、玫瑰花窗一起成为教堂的一部分。唱诗班唱到“主啊,是我吗”时,她跟着轻轻唱。
她打了个寒噤,将自己抱紧。她没有获得渴望的平静,反而是寂寞冷冷地缠了上来。她知道她得重新找个人来爱,她需要爱别人来感觉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