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会抽烟,二不爱喝酒,每当读书、写作过分疲劳时,为了寻求一点淡淡的刺激,常常泡上一杯清茶,提神助兴。但喝则喝了,对于茶道我却向无研究。早年看过陆羽的《茶经》,诸多记述,通通忘记了;只是他曾品定天下之水为二十种,以无锡惠山泉为第二,这个故实我还记得。又兼瞎子阿炳《二泉映月》的名曲时萦耳际,印象颇深,所以,去无锡参观时,特意到锡惠公园看了素有“龙津螭唾”之誉的“天下第二泉”。
泉分上中下三池。上池水质最好,秀色澄明,清冽可口;中池水质稍差;下池泉水自螭口流出,叮咚有声。从前听人讲过,“惠泉品茗”乃江南一大雅趣,汲上一壶上池的泉水,放在特制的竹炉上煮沸,注人放了阳羡茶的宜兴紫砂壶,一杯在手,逸兴悠然,简直是仙家境界。本来附近可供游观的去处很多,诸如御碑亭、云起楼、泰伯殿、春申涧、忍草庵、听松石床……可以开列一个大单子,无奈,一时慕名心切,硬是要到二泉亭上嗫茗品泉,学一学那古代的茶圣陆羽,其他就只好割爱了。
但是,看景不如听景,声名过实,常常令人感到失望。有时,读了前人的记述,神驰胜境,妙绪千端;可是实地踏寻一番,不过尔尔,未免徒增怅惘。据张岱《陶庵梦忆》记载,他的祖父在绍兴家中专以惠山泉水煮茶待客。而一位叫闵汶水的老人竟把惠山泉水运往南京去煮茶。有的书上说,宋代大文豪欧阳修请书法家蔡君谟写字,特意以惠山泉水作礼物送至汴京,足见其推崇之至。
可是,我们坐定之后,喝了两碗惠山泉水泡的茶,觉得实在平平,甚至不如鼋头渚戊辰楼上的毫茶有味道。当时,顺口诌了几句诗:
空言螭唾与龙津,浪得虚名到而今。
纸上难分真共假,从来万事贵躬亲。
回来后与一位朋友论及此事,他见我流露出失望的神色,便劝慰说:“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可不要小看这一杯惠山泉水,里面却反映着官声、人品哩!”接着,他讲了两个与惠泉有关的故事:
最早推崇惠山泉水的,是唐朝宰相李德裕。他素喜以惠泉烹茶,地方官员为他运送泉水到长安,常常置驿传递,不远数千里。对这种做法,早在宋代就有人大不以为然。唐庚在《斗茶记》一文中说:“吾闻茶不问团胯,要之贵新;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千里致水,真伪固不可知,就令识真,已非活水。”问题的要害,当然并不止此。试想,这位李相爷为了逞一己之私欲,摆偌大的排谱,要耗费几多时间,动用几多民力、几多资财!比起历代那些权臣奸相来,李德裕当然还不能归人荒**无耻一流,但其为人、为政,可议之处也所在多有,《旧唐书》上说他“才则才矣,语道则难”,可见是颇有微词的。单就上举以权谋私,扰民乱政一事,应该说也是十分典型的。
说到惠泉水,人们会想到另一位著名的官员一清代康熙年间的江苏巡抚张伯行。一到江苏任所,他便通令告知所属府县官员,严禁馈送礼品。他说:“一丝一粒,我之名节;一厘一毫,民之脂膏。宽一分,民受赐不止一分;取一文,我为人不值一文。虽云交际之常,廉耻实伤;倘非不义之财,此物何来?”但在旧时官场,夤缘求进,馈遗往还,已成通例,哪里禁止得了!无锡县令素闻张伯行的脾气,不敢直接赠送钱财,便变换一个方式用以讨好,他只是给巡抚送过去一罐惠泉水。张伯行以为,惠泉就在无锡,当是县令自己汲取的,便坦然收了下来。过了几天,听人说这罐水是派遣民夫特意汲取,然后征调民船运送过来,这才感到问题并不简单,遂将原物退回。
在同一泉水面前,两位高官的操守竟是截然相反,一贪一廉,一直一曲,泾渭分明。
走笔至此,我想起了古代“贪泉”的故事。广州石门有水名贪泉,相传饮了此水,即使是廉士也要变成贪官。晋代吴隐之居官清廉,任广州刺史,路经石门泉所,酌而饮之,并赋诗一首:
古人云此水,一歃怀千金。
试使夷齐饮,终当不易心。
他认为,为贪为廉,关键全在于人,并不关乎泉水。素以廉洁见称,非义不取的古之名士伯夷、叔齐,即使是饮了贪泉的水,相信他们也不会变易其操守的。实践证明,这番话确是真理性的认识。
区区一杯泉水,竟有这么多文章,给予人们如此深刻的教益。看来,惠泉之行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