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富山县的冰见市,是一个美丽而恬静的小型滨海古城。
此间气温很高,六月中旬就达到了二十七摄氏度。而东道主的隆情盛意,简直比炎阳烈暑还要炽热。市长亲自陪同我们来到下榻的永芳阁。这家经政府登录的国际观光旅馆,是一座高耸在石崖上的古色古香的五层建筑,凭栏俯眺,美丽的富山湾像一面幕天席地的晶莹宝镜,被镶嵌在浅绿深苍的崖岸之中。
同行的日本友人广濑先生,指着正前方一座仿佛碧玉雕琢的小岛告诉我,古时候岛上有一座寺庙,名叫光禅寺。关于它,还有一个著名的传说:当地一个虔诚信仰佛禅的名士,梦见一位中国高僧前来此地传经说法,醒后,他立即赶往现场参拜,却什么人也没有见到,只是岛上突兀地现出一座中国式的佛教建筑,门额上书有“光禅寺”三个大字。从此,人们就口耳相传,这座光禅寺是经海上漂流,由中国赠送过来的。因而,亲切地把这座岛屿称作“唐岛”。
我们所住的房间,分别冠以龟、鹤、松、桐、羽衣、淑园等或吉祥、或娴雅的名字。每间客房都兼有和式、西式两种陈设,中间以拉门隔断,壁上挂着小巧精美的装饰画,清新雅素,别有一番情致。
中午,东道主在和式宴会厅举行欢迎会。客厅地面铺着“榻榻米”,四壁饰以黄杨镂花木板,上面挂着唐代诗僧寒山、拾得的画像。寒山着芒鞋,曳竹杖,傍古松而立,广袖宽裾,丰神潇洒;拾得手拄扫帚,嬉开笑口,作远望状。
宾主席地而坐,每人各据一桌;膳设和食,至为丰盛。主人致过简短的欢迎词之后,便率先满怀**地唱起了《阳关三叠》。王维的这首名诗,早在少年时代,我就已耳熟能详了;但是,此刻在异国他乡听到,却似邂逅故知,感到亲切逾常,便也按照拍节,引吭相和,反复咏唱,直到宾主都激动得闪现出晶莹的泪花。这时,大家共同将杯中的清酒一饮而尽。
原来,冰见所在的能登半岛,在地形上很像一只长长的靴子伸进了日本海。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相对孤立的状态,使这一带至今仍然保留着较多的传统习俗。在这里,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同强烈的市场观念、现代的物质生活相互剧烈地**激着,在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身上,随处都可以感受到一种略带感伤的苍凉意蕴和淡淡的怀旧情绪。
几名歌舞伎兼侍者,表演了精彩的民间舞蹈,手姿、步态、目语、眉情,温柔中略带几分忧郁,轻松里透露着一种矜持,特别娴熟、优美。一望可知,都是阅历深广、成熟历练、养之有素的。歌舞结束,女侍者分别到宾主桌前跪坐侑酒。在溽暑高温之下,她们都严妆盛服,意态端肃。看去年龄均在半百以上。据说,她们都精于茶道、棋艺,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而且,能歌善舞,酒量雄豪。一张张布满皱纹的脸庞和一双双枯涩的眼窝里,饱蕴着人生的艰苦和世事的沧桑。
作为主宾,我被主人安排了一位更为年长些的老年侍者。她主动自我介绍,说是自从永芳阁落成之日,她就前来为各国嘉宾服务,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前两天,同伴们为她祝贺过六十二岁生日。与外间的其他场合不同,这里的服务人员,不太要求年轻、俏丽,而是特别看重气质、风度,强调一种书卷气;讲究意态从容、举止凝重、谈吐高雅,重视文化层次和内在的修养。
这种独树一帜、迥异寻常的服务方式,无疑有它的道理。但从客人的角度,看到较自己还要年长的侍者跪伏在面前,端茶奉酒,笑舞酣歌,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甚至有一种酸楚的感觉。我忽然记起了唐代诗僧寒山的几句诗:
朝朝无闲时,年年不觉老。
总为求衣食,令心生烦恼。
人当“耳顺”之年,本应庭前憩坐,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之乐;可是,这些老年侍者为了谋求衣食,还要滞留海隅,吹弹侑客,歌舞承欢。她们也许有生以来从未被爱神丘比特的箭矢射中过,却时时要通过歌音舞态,表演着一些想象中的爱情的圆满幸福。想到这些,我觉得口中的清酒似乎也带有几分苦涩味了。
半日的紧张会谈,宾主都感到有些疲倦,便说,晚饭后早些休息。可是,我因为贪看富山湾的海滨胜景,却仍然痴坐在瞭望台上,观赏着红日渐渐西沉的黄昏美色:灿烂的夕阳悬在金光闪烁的海面上,万顷烟波接着远天,晚潮有节奏地律动着。每一叠浪花打到岸边,细软的沙滩便立刻绣出一溜银白色的花纹。斜晖映照下,几叶渔舟轻盈地向岸边移动。蓦然,触动了我的乡思一我忆起了儿时在故乡见惯的“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牧归小景;耳畔仿佛响起《离骚》中的名句: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夏日黄昏,过得迟缓;可是,又变幻得十分敏捷,一个不留神,夕阳的猩唇就吻了碧海。湛蓝的天空与茫茫的浪波,分别从头顶和脚下同时向天际驰去,渐渐地汇合在一起,任凭你怎样睁大眼睛,也难以分清它的界限。
我想象着,那迢遥的翠微淡成袅袅的烟霭所在,便是可爱的海棠叶形的祖国大陆。我仿佛看到了那雄伟的长城,巍峨的泰岳和高耸云天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当然,不是借助视觉,而是靠着心思。
记得加拿大籍华裔学者叶嘉莹教授曾说过,她羁身海外时,每当吟诵杜甫的《秋兴》,都油然兴起故国之思;甚至傍晚看到飞鸟还巢,也会涌起缕缕乡情。她写了一首七绝:
向晚郊原独自巡,枝头落日有余金。
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
粉碎“四人帮”后,她的访华申请获得批准,于是,即兴吟哦:
劫后书来感不禁,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
这种感情,久居国内的人是难以体会到的。于今,机轮飞速,天涯咫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但这指的是国内。置身海外,情况便迥然不同了。一位去国离乡的朋友从芝加哥寄信给我,说:“世人都说出国好,个中苦楚谁知晓?当你踏上陌生的土地,远离多年熟悉的社会环境,接触的是完全生疏的异国文明,语言不通,风习各异,立刻就会产生一种失落感、孤独感与飘零感。在祖国,失败了或者遭受挫折,可以随时随地向亲人、朋友诉说,而在国外,却只能自己舔净伤痕上的污血,独自吞咽那苦果、涩果,振作精神去迎接新的一天,继续承受巨大的压力,进行紧张的拼搏。生活在国外,最难耐的是那种失去依托的空虚和塞天溢地的寂寞,是‘乡梦不曾休,惹甚闲愁’!思念家乡、思念亲友、思念祖国的实质,是在寻找依托,寻觅失去的支柱。”这种种感受,自非亲历者所不能道语。
此刻,市声已寂,只有满地虫鸣奏着万古如斯的神秘之歌。天涯云树,完全笼罩在梦一般的境界里。但是,我依然可以凭着想象,以目力和听觉来体察四周的诸般色相一伴着轰响的机声,夜班工人正撑持着疲软的腰肢在紧张地操作;而隔巷,耀眼的灯光下,舞厅人影乱,麻雀战方酣。正是这迥隔人天的苦乐悲欢,组成了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清景无限。”突然,我把咋宵在金泽市的筵席上听到的谋杀案新闻和这迷人的月色联系起来。因为据美国人韦伯发现,人体内的水分,由于受月亮的引潮力影响而发生变化,导致情绪波动,甚至引起神经错乱。可是,经有关专家研究证明,这种联系事实上并不存在。因为月球的引潮力和磁场对于人的干扰,微小到几乎难以计算;而且,韦伯的“三五月明之夜,发案率高”的论断,在古朴、闭塞的乡村,也难以得到证实。
社会现象,竟要到自然领域里寻根溯源,结果,广寒宫中也出现了冤案。我不禁哑然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