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雨潇潇沈氏园(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1694 字 17天前

陆放翁诗名千古震烁。从童蒙时起,我就知道他是一位豪情似火,壮怀激烈的爱国诗人。他那“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横戈上马嗟心在,穿堑环城笑虏孱”等战斗号角般的诗句,那“脍鲸东海,刺虎南山”“裂眦嚼齿,愤切慨慷”的豪情壮举,刀刻斧削般地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铸就一个热血丹心、刚肠铁骨的英迈形象。恰如钱锺书先生所说,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看到一幅马画,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他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这股热潮有时甚至泛滥到梦境里去。他确实无愧于“亘古男儿一放翁”(梁启超语)的美誉。

及至通读了《剑南诗稿》八十五卷,特别是看了后人吴梅霜编的《陆务观寄怨钗凤词》和京剧《钗头凤》,进一步了解到,豪情无已,悲愤激昂,只是他的一个方面;他的胸中还饱蕴着似水柔情和绵绵愁绪,因而常常从另一侧面抒写其丰富的感情生活,这方面同样是绚丽多彩,千古卓绝的。只有把这似乎对立的两个方面联系起来加以考究,才能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整的诗翁形象。

正是抱着了解诗翁全貌的热切愿望,这次借杭绍之行,我特意瞻望了那游**着旷代诗魂,留下了千秋佳话的沈园的风采。流传下来的《沈园图》告诉我们,这座宋代名园曾经历过楼阁参差、林亭掩映、小桥流水、花影重重的峥嵘岁月。而今,昔年倩影已涣然冰消,只残存一个葫芦形水池算是“鲁殿灵光”,硕果仅存了。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郭沫若先生游沈园时,有“宫墙柳,今乌有。沈园蜕变怀诗叟。秋风袅,晨光好,满畦蔬菜,一池萍藻。草,草,草”的词句。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大体还是这般风色。我来时,恰好也在秋天,金风送爽,细雨霏微,正是“道是无晴却有晴”的天气。进得园来,假山当门,上有小亭翼然,为全园制高点。山下水池窄狭处横架着石桥,看去宛如系在葫芦颈上的一条绢带。池畔柳槲成行,照影清浅。这里那里点缀着一簇簇黄花痩朵,衬着静水闲云,却也不乏野趣。

越中毕竟明眼人多,他们没有在昔日名园周遭摆上座座华堂广厦,而是保持一种雅淡、萧疏的韵致,不使它为“都市文化”所熏染。假如为了招徕游人,追求洋化,硬是在荒园内外布下种种现代设施,那就无异于给白发老翁套上蝙蝠衫、牛仔裤,弄得不伦不类,令人意兴索然。

今日沈园虽然仅是昔日的一角,可供游观的景点不多,但因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自有其存在价值。何况荒疏之美,堪人画本;天然平淡,容我低回、盘桓,暂时抛却那些世务酬答,享受一番“城市山林”的逸趣。

古城绍兴号称“山清水秀之乡,历史文物之邦,名人荟萃之地”,名胜古迹颇多。但萧疏的沈园却偏偏吸引着大量的游客。这些他乡游子操着种种南腔北调,纷谈发生在这里的一幕凄绝千古的爱情悲剧。足见陆游的情操、诗品感人至深。

据史料记载,陆游二十岁时娶才女唐婉为妻。夫妇琴瑟和谐,情深意笃,以白头偕老相期。谁知陆游的母亲偏不喜欢这个儿媳,视作眼钉肉刺,终于下了一道“慈命”,强迫儿子违心地休弃了妻子。一对真诚相爱的情侣,在吃人的封建礼教压力下,就这样生生地被拆散了。唐婉后来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陆游也奉父母之命另娶了王氏。

陆游情场失意,仕途也十分坎坷。他在进士科考中,因名列秦桧的孙子秦埙之前,秦桧重责主司;翌年赴礼部试,主司复置陆游于前,竟遭黜免。此后,便回到故乡山阴闲居一段时间。家忧国难,集于一身,其情怀之悒郁可想而知。在他三十一岁这年,一次春游时在沈园与唐婉偶然相遇。当时赵士程在场,二人无从互通情愫,心情十分痛苦。唐婉回去后,派仆人给陆游送过来一席酒肴。陆游含泪饮着闷酒,想到人世间彩云易散,离聚匆匆,不禁百感交集,顺手在粉墙上题下了凄婉动人的《钗头凤》词: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上阕忆述美满姻缘的破坏经过;下阕写春光依旧而人事已非,昔曰温存仅留梦忆。相传,唐婉看到这首词后,不胜伤感,并暗自和了一首,不久便悒郁而死。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噎佯欢,瞒!瞒!瞒!

清代诗人舒位就这场爱情悲剧写过一首七绝:

谁遣鸳鸯化杜鹃?伤心姑恶五禽言!

重来欲唱《钗头凤》,梦雨潇潇沈氏园。

寥寥四句,下笔如刀,无情地鞭挞着以“恶姑”为代表的封建宗法势力,揭露了造成这场人为悲剧的社会原因。

雨滴稀稀落落地在漫空飘洒,葫芦池上泛起轻轻的涟漪。但游人的兴致并未因之稍减。一对对情侣或林亭对坐,或池畔勾留,或站在后人补写的《钗头凤》题词前摄影留念。偶尔也有二三男女青年踏着芳草闲花笑闹嬉游。时代不同了,他们可以不受外在压力干预,自由地选择着自己的感情客体,因而也无从尝到旧时封建婚姻的凄苦况味。他们哪里想到,就是迈出这么“普通的一步”,前人足足走了几千年时间。

纯真的爱,作为人类一种自愿的发自内心的行为,作为自由意志的必然表现,是不能加以强制命令的。外力再大,无法强人产生情爱;同样,已经产生的情爱也不会因为外在压力的强大而被迫消失。陆游,这个生当理学昌盛时期的封建知识分子,没有、也不可能以足够的觉悟和勇气,去奋力抗击以母亲为代表的封建宗法势力,但在他的内心世界,却始终不停地翻腾着感情的潮水,而且,一有机会就冲破封建礼法的约束,作直接、率真的宣泄。诚如他自己说的“放翁老去未忘情”。他年复一年地从鉴湖的三山来到城南的沈园,在愁痕恨缕般的柳丝下,在一抹斜阳的返照中,愁肠百结,踽踽独行。旧事填膺,思之凄哽,触景伤情,发而为诗。这种情怀,愈到老年愈是强烈。

陆游六十八岁这年深秋,重游沈园,看到蛛网尘封中,当年的题词尚在,而伊人已杳。林园易主,流风消歇,不禁怅然久之。于是写下一首感旧怀人的七律: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河阳”一词,借潘岳悼亡比喻对唐婉的怀念。最后说,如今人天永隔,无缘重见,只能心香一炷,遥遥默祷了。七年后,又一次去游沈园,怀着更沉痛的感情,写下了两首七绝: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诗人感叹韶光难再,四十载倏忽飞逝,回思既往,益增唏嘘。八十一岁这年,他梦游沈园,醒后又写了两首七绝: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倍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仍锁壁间尘。

如诗如画,亦梦亦真。此时,陆游已届风烛残年,知道自己亦将不久于人世。但老怀难忘,仍然钟情于这位无辜被弃、郁郁早逝的妻子。对于美好的事物,人们总是无限追恋的。当残酷的现实扯碎了希望之网时,痛苦的回忆便成了最好的慰藉。第二年秋天,他又写了一首七绝:

城南亭榭锁闲房,孤鹤归飞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直到八十四岁高龄,他在《春游》诗中还写道: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幽梦匆匆”,追叹他们夫妇美满生活的短暂;“美人作土”是说唐婉已经死去50余年。不久,诗翁也辞别了人世。

犹如春蚕作茧,千丈万丈游丝全都环绕着一个主体;犹如峡谷飞泉,千年万年永不停歇地向外喷流。爱情竟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历数十年不变,着实令人感动。就一定意义来说,爱情同人生一样,也是一次性的。人的真诚的爱恋行为一旦发生,就会在心灵深处永存痕迹。这种唯一性的爱的破坏,很可能使尔后多次的爱恋相应地贬值。在这里,“一”大于“多”。对这种现象,我们应该提到爱的哲学高度加以反思,而不应用封建伦理观念进行解释。

陆游与唐婉的爱情生活,在吃人的礼教和封建宗法制度下,最终的结局注定是悲剧性的。因为爱情栖身的社会首先是一种现实,然后才是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们无力摆脱失败的命运。但是,陆游与唐婉的感人诗章和美好的形象,却将永远活在人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