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园与黎明鸟(1 / 1)

春宽梦窄 王充闾 1988 字 17天前

我感到很幸运,白天刚刚怀着崇敬的心情,在莫斯科新处女修道院陵园拜谒了契诃夫的陵寝;晚上,又有机会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丹钦科艺术剧院,即莫斯科艺术剧院,观赏了他的名著《樱桃园》的演出。

艺术剧院创建九十多年来,一直以上演古典名著饮誉世界,作为文化韵味十足、理蕴非常丰厚的代表性剧作,《樱桃园》更是久演不衰的剧目之一。剧院场地不算宏大,但是,建筑装饰十分精致。宽敞的休息室里,陈列着建院以来著名导演、演员的照片和演出剧目的剧照。从中可以看出,契诃夫的几部重要剧作都是通过这些导演和演员的艰辛劳动而和观众见面的。所以,当年剧院的负责人丹钦科曾经说过,艺术剧院就是契诃夫剧院。的的确确,契诃夫把剧院艺术化了,而剧院则把契诃夫舞台化了,二者融为一体,缺少任何一方,都是不可想象的。

看着艺术剧院的标志一一舞台丝绒绣幕绣着的银灰色的海踏,我蓦然忆起了剧院建立之初,上演契诃夫的《海踏》所获得的荣誉。当时,演员们互相亲吻祝贺,兴奋得跳起怪诞的舞蹈,台下欢声雷动的热烈场面,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我出神地向楼上的包厢搜寻着,想象着当年列夫托尔斯泰观看契诃夫的另一部剧作《万尼亚舅舅》演出的情态,和演员谢幕时向这位文学大师频频鞠躬的场景。至今人们还传为美谈,九十多年前这里上演契诃夫的《三姊妹》时,第一幕刚刚落下,观众就报以热烈的掌声,演员谢幕达十二次之多。

也是在这里,1904年1月17日,契诃夫观看了《樱桃园》的首场演出,这一天又是他的命名日、他的四十四岁生日。剧院借此机会,为他举行了从事文学活动二十五周年纪念会。作家激动地站在舞台前,不住声地咳嗽着,面色苍白、憔悴,豆粒大的汗珠从额上滚出。一位作家事后回忆道,那是一次充满忧伤情调的聚会,场上洋溢着一层浓烈的葬礼气氛。此时的剧作家,已经身染沉疴、举步维艰了;实际上,等于热心的观众们在向他做最后的告别。果然,五个月后,契诃夫便与世长辞了。

契诃夫的剧作,风格颖异,独树一帜,在世界戏剧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只是由于他写了近千篇小说、札记,这在一定程度上,掩盖了剧作家的声名。

在他的剧作里,找不到矫揉造作的戏剧性冲突和情境,他无情地唾弃了列宁所斥责的“杂耍技艺”和别林斯基批评过的“纸牌戏”的技巧。开始读他的剧本时,你也许会感到枯燥和沉闷,但是,读着读着,便觉得渐人佳境,别开生面,最后竟达到不能放手的程度。

著名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过,《樱桃园》是一部非常难演的戏,它的美蕴蓄在微妙的深沉的芳馨里,要想感受它,必须精心地开启蓓蕾,使花朵绽放。契诃夫在生命终结前,几乎用全力精心结撰这部剧作。为了演得成功,他甚至两次写信,向剧院提出如何分派演员角色的建议。

白云黄叶送走了九十度春秋,世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这些远道慕名而来的客人,为能在这座具有重要纪念意义的剧院,观赏到这部世界名著的演出,而感到自豪,感到庆幸。

由于对剧情比较熟悉,这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语言上的障碍。我从舞台上看到,在一座散发着霉气的旧式地主庭院里,生活着一个灰色的人群,他们怯懦、自私、昏聩、腐败;崩溃、灭亡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

具有象征意义的樱桃园,尽管它在城里颇负盛誉,连百科全书都把它列人要目;尽管主人和忠实的老仆多么眷恋过去那繁华的岁月;尽管代替或者吞蚀旧的精神家园的新的物质文明,或许更加文明,或许更不文明;尽管无数观众也包括我自己在内,对于极富象征意蕴的樱桃园的消失,未免带有丝丝缕缕的怅惋和留恋,但是,旧的生活再没有存在的理由了,樱桃园已经易主。最为残酷的是,樱桃园的买主竟是他们祖辈的农奴的儿子。这个过去连主人的厨房都不准进的商人,现在,却趾高气扬地向公众宣告,要把园里的树木伐掉,然后盖起能赚钱的新型别墅。

果真,全剧结尾处写道:

空****的舞台。听得见有人把所有的房门一一锁上的声响,听得见马车一辆一辆离去的声响。寂静来临。冲破这片寂静的是斧头砍伐树木的声响,这声响既单调又忧伤。

传来一个遥远的、像是来自天边外的声音,像是琴弦绷断的声音,这忧伤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出现片刻宁静,然后听到斧头砍伐树木的声音从远处的花园里传来。

当然,契诃夫并未把希望寄托在这个商人洛帕欣身上;他的作用只是促进新陈代谢,帮助破坏、吞食那已经衰亡的东西。剧中安排了一个头脑中充满理想的大学生特罗菲莫夫,作家通过他来表达对旧世界的诅咒和对新生活的呼唤。

这个大学生说,我们必须熬受痛苦,坚持不懈地工作。只有通过勤奋的劳动创造,世界上才能出现美丽的乐园。他对地主的女儿阿尼娅说:“你们是负着债,靠着别人,靠着那些你们不许走进内院的人过活的。”“你的祖父、曾祖父和你所有的祖先,都是占有过许多活魂灵的农奴主。难道人类的精灵,不是从花园里每一棵樱桃树上、每片树叶上、每一根树干上,向你们望着?难道你们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吗?”

在特罗菲莫夫的启发下,十七岁的阿尼娅视野开阔了,心灯燃亮了。当她的母亲、女地主依恋旧宅,叹息新主人会把老屋拆得稀巴烂时,女儿却“脸上发着光,眸子闪动得像两颗宝石一样,为走向新天地、迎接新的生活感到惬意”。我本知道,剧作家本人也怀疑过这个“老大学生”的说教究竟具有多大力量;高尔基更是嘲笑他只说漂亮话,嘴说“必须做工作”“而自己无所事事”。但是,当他和阿尼娅的扮演者出来谢幕时,我还是尽情地为他们热烈地鼓掌。

当然,散场之后,内在的困惑、心理的冲突、精神的纠结还是很多的,几句话说不清楚,也许需要专做一篇大文章。记得契诃夫的夫人、也是樱桃园的女主人最初的扮演者克尼碧尔就曾说过,这出戏剧所写的:“乃是人在世纪之交的困惑。”

四幕话剧《樱桃园》,是剧作家在著名旅游胜地一克里米亚半岛的雅尔塔写成的。

由于健康的原因,根据医生的建议,契诃夫需要离开莫斯科,到温暖的南方定居。为此,他与彼得堡一位出版商签订了合同,以出卖自己所有著作的版权为代价,得到了一笔钱,在雅尔塔郊外买块荒地,建起了一座别墅。契诃夫去世后,别墅改成了陈列馆。

这是一座式样别致、整洁明亮的建筑。在作家的书房里,近窗处摆着一个写字台,旁边贴着一张“请勿吸烟”的标语;后面凹进去的地方,放着一张土耳其长榻。壁炉上面是著名画家列维坦的风景画。再往里走,便是作家的单身卧室。别墅上面有外国神话中常常说到的那种小望楼和露天凉台,下面是镶着玻璃的走廊,四周开着一些宽窄、大小不等的窗子。别墅的周围是一片花木繁茂、绿树葱茏的果园。不知作家在构思剧作中的樱桃园时,是否借鉴了自己的果园?反正我是把它们联系起来看的。

九十年前,窗外是一片马蹄形的空旷的谷地,一直伸向海边,于今已经建成鳞次栉比的楼群了。北面由一列铁栏杆将果园与公路隔开,公路那面原是一处荒冢累累的鞑靼墓园,今天我们看到的却是个比较开阔的广场,正面立着用黑色大理石雕成的契诃夫半身像,左侧平列着五块大理石屏,上边镶嵌着“套中人”等作家塑造的典型人物。作家戴着夹鼻眼镜,半眯着眼睛,仿佛在冷峻地审视着病态人生,细致人微地观察着这些可怜的小人物。

有人说,创作是羞怯的,这在契诃夫表现得尤为明显。他是从不在别人目光下从事写作的。而他从早到晚都在不停地写,这就造成了即使和他最亲近的人也都存在一种疏离感。加上他那特有的持重、安详、平静和发表意见时的严肃态度,使他的言谈往往具有很重的分量,带上一种判断的性质,这都仿佛为他套上一层难于穿透的甲胄。

他是孤独的,没有更多的欢乐。尽管他也不懈地追求家庭的温馨和爱情的幸福,但是,从来没有充分地享受过。这一方面由于严重的疾病,使他不得不远离亲人,过着自愿的“流放”生活,如他所说:“就跟将来将独身一人躺在墓地里一样,现在我确实也在独自一人生活。”另一方面,他也舍不得支出很多时间与精力同旁人周旋。即便晚年与艺术剧院的天才演员克尼碧尔结婚,他也仍然信守着过去向一位友人申明过的主张:

请原谅,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就结婚。不过我的条件是:一切应该照旧,那就是,她应该住在莫斯科,我住在乡下,我会去看她的。那种从早到晚整天厮守的幸福我受不了。我可以当一个非常好的丈夫,只是要给我一个像月亮一般的妻子,它将不是每天都在我的天空出现。

也许孤独的生活使然,尽管他很不喜欢雅尔塔,但是,对自己所经营的果园,却爱惜备至。他从俄罗斯各地订购来许多种树木和果苗,一一精心栽植在园子里。写作累了,他就到果园里为花木整枝、灭虫和除草。

现在当我们参谒契诃夫陈列馆,从平台上眺望果园时,还仿佛在花木掩映中,看到他那穿着外套、拄着手杖的痩削的身影;耳畔似乎响着他的浓浊的声音,在向远道的客人介绍:“这里过去到处是石头和杂草。我来后,把这块荒地变成了美丽的花木园。我相信,再过三四百年,大地都会变成百花争艳的花园,而生活也将变得无限的快乐和美好。”

作为一个医生,他当然知道自己已经接近生命的尽头,但充满希望地憧憬着未来,越是临近生命的结局,越是对人类灿烂的明天,对“永恒真理的王国”满怀坚定的信念。他说:“我预感到幸福已经越来越近了。即使我看不见它,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别人会看见它的。”

在剧本《樱桃园》中,他借助大学生特罗菲莫夫的嘴巴喊出:“前进呀,我们要百折不挠地向那明亮的星光前进!”樱桃园伐木的斧声,伴随着“新生活万岁”的欢呼声,表现了作家毅然同过去告别的决心和向往幸福未来的乐观情绪。尽管由于他的思想立场从未超越民主主义的范畴,他笔下的新人渴望的“新生活”不过是一种朦胧的憧憬,并不明确创建新生活的必由之路;但是,我们仍然可以说,《樱桃园》是20世纪初俄国革命前夜的一曲新生活的赞歌,而契诃夫则是一只歌喉婉转、欢快地呼唤着曙光的黎明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