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目前笔者所见文献而论,以学案为论著名,当不早于明代后期。这就是万历间耿定向、刘元卿师弟所著《陆杨学案》和《诸儒学案》。其后,周汝登著《圣学宗传》、孙奇逢著《理学宗传》后先相继,虽不以学案题名,但在学案体史籍演进过程中,皆是承先启后的重要著作。迄于清初,黄宗羲著《明儒学案》出,学案这一独特的史籍编纂体裁,遂告臻于定型。
在中国学术史上,《明儒学案》是一部影响久远的名著。全书凡62卷,上起明初方孝孺、曹端,下迄明亡刘宗周、孙奇逢,有明一代理学中人,大体网罗其中,实为一部明代理学史。阳明学为明代儒学中坚,故《明儒学案》述阳明学及其传衍最详。从卷10《姚江学案》起,至卷36《泰州学案》止,篇幅达26卷,入案学者计98人之多。黄宗羲认为,明代二百数十年之学术,在阳明学兴起之前,大体上是“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格局。也就是说,是一个朱子学独尊的天下。自王阳明指点出“良知”以立教,始开出一条崭新的路径。所以黄宗羲断言:“无姚江则古来之学脉绝矣。”[1]
黄宗羲为清初阳明学后劲,其为学近承刘宗周,远宗王阳明,乃顺治及康熙初叶主持学术坛坫风会的大师之一。他之所以要著《明儒学案》来表彰阳明学,一方面固然有中国古代学术张大师门的传统影响,另一方面则同明中叶以后学术史的变迁密不可分。
明弘治、正德间,王守仁学说崛起。迄于嘉靖初,王守仁以学建功,阳明学亦随功显,弟子遍布朝野,学人翕然相从,于是在当时的学术舞台上,高高地扬起了阳明学的大旗。王守仁病逝之后,虽因明廷政治斗争的起伏,阳明学一度被诋为“邪说”,但风气既成,也不是任何个人意志所能转移得了的。因此,嘉靖九年(1530年),陆九渊得王守仁弟子薛侃表彰,从祀孔庙。以此肇始,自宋末以来晦而不显的陆学,终得起而与朱子学相颉颃。至万历十二年(1584年),王守仁亦获从祀孔庙之哀荣,宣告阳明学崛起的现实终为明廷所接受。陆王学说崛起,掩朱子学而上风行于世,从而将宋明理学推进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明代后期,对陆王学术的演变源流进行梳理,确立其儒学正统地位,成为客观的历史需要。耿定向、刘元卿师弟应运而起,相继著《陆杨学案》、《诸儒学案》,据以表彰陆九渊、杨简师弟和王阳明的学说。至万历中叶以后,周汝登《圣学宗传》出,阳明学遂以明学大宗而雄踞儒学正统。迄于明末,社会动**,学随世变,延续数百年的理学,尤其是明中叶崛起的阳明学,犹如强弩之末,盛极而衰,渐成有识之士进行历史反思的审视对象。为一时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的发展程度所制约,晚明学术无从摆脱羁绊,超越阳明学而新生。入清,由王返朱的声浪日趋强劲,以经学济理学之穷的潮流滚滚而起,对阳明后学“空谈误国”、“阳儒阴释”的指斥,铺天盖地,席卷朝野。阳明学营垒中人,面临自身学派的深刻危机,作出各式各样的反应,或合会朱王,或推尊王学,顺理成章,势所必然。于是为维护和巩固阳明学的正统地位,孙奇逢、黄宗羲北呼南应,撰为《理学宗传》和《明儒学案》。至此,学案体史籍终由涓涓细流而汇为大川。
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各卷编次虽未尽全然一致,但大体说来,除个别学案之外,各案皆是一个三段式的结构。即卷首冠以总论,继之则是案主传略,随后再接以案主学术资料选编。三段分行,浑然一体,各家学术风貌洞若观火。此一三段式结构,既汇集宋明以来《伊洛渊源录》、《诸儒学案》、《圣学宗传》、《理学宗传》诸书之所长,又匠心独运,别辟蹊径,使中国古代学案体史籍臻于完善和定型。乾隆初,全祖望承黄宗羲、百家父子未竟之志,续成《宋元学案》100卷。中经道光间唐鉴著《国朝学案小识》,迄于民国初徐世昌网罗旧日词臣纂《清儒学案》208卷,学案体史籍遂由极度成熟而向章节体学术史转化。全氏学案以下的诸多学案体史籍,虽卷帙多寡不一,但就编纂格局而言,则皆在《明儒学案》范围之中。所以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倘若没有《明儒学案》的里程碑式的创获,在中国的传统历史编纂学之中,也就无从挺生学案体史籍这一支新军了。
[1] 黄宗羲:《明儒学案》卷10《姚江学案》,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79页。